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杨戬同人]芭蕉雨 作者:辞舣 文案 杨戬是个永远不会被击败的人。 但如果他没有了法力呢? —— 浮生一世,何者最重? 不是权力或者金钱,唯惜取眼前人。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人情常在。 注: 本文主打亲情友情,虽然标签无CP,但我一直是个耽美作者,笔法上如有暧昧不明的倾向,还请各位大大谅解~ 如果能有收藏和花花,作者就会立刻跳起来更新哟!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传奇 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戬 ┃ 配角:杨婵,玉帝 ┃ 其它: ================== ☆、【章一】鹿死谁手(一)   初醒来时,耳边敲打着细密的雨声。淅沥沥,淅沥沥,仿佛永远不觉累一样。   冰冷的石墙、锈迹斑斑的铁栏内,阴暗而潮湿。墙面上水渍润泽,地面上铺的干稻草也被水晕湿。接连下了四五天的雨,四周弥漫着几丝草腥味,淡淡地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忽而一道光线闪现,将黑暗的走道照得通明。缓步走来的那个男人,年纪看来不过三十岁上下,目光炯炯,脸部是刀刻一般的轮廓。令人诧异的是,他身穿一袭明黄色的袍子,而那衣袍上所绣的花纹,却又必定不是当朝皇帝所爱的龙图腾。   门外还站着一位年青女子。那女子衣着青蓝,挽着发髻,显然已为人妇。男人连头也不回,只丢下一句话:“在这里等朕。”便向内走去。   门,缓缓合上。   一路行来,两侧牢房多是空的。黑暗令人窒息,室外的雨声愈加清晰,一点一滴,和着他的脚步声,分外刺耳。   直到他听见一个声音——那声音是嘶哑的,中气明显不足,但还能分辨出主人的年纪大约唯有二十五岁上下而已:“小神见过陛下。”   这个身穿黄袍的男人,竟然就是天庭之主——玉皇大帝张百忍。此时他正站在走道上,从石墙铁窗透进来的光线,让他能够勉强看清楚被关在牢中的人。   他坐在石室中央,坐得端端正正,不偏不倚。神仙不染尘埃,他在这里三十年,白衣仍然干干净净,模样一丝不苟。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从他身上几乎找不出任何三十年不见阳光的痕迹,看不到丝毫被囚三十年应有的狼狈和绝望。   张百忍暗自握紧了拳,继而又松开。现在他还是他张百忍的阶下囚,一切,都还是自己更有优势。   而石室中所囚之人,所谓的“见过”,也真的就是“见过”而已。他看了张百忍一眼,语调半点不变,显然对他的到来一点不感意外:“陛下别来无恙啊。”   张百忍沉着脸冷声道:“你倒是悠闲。三十年了,杨戬,朕的好外甥,你可想清楚些什么?”   杨戬却不答。张百忍似乎也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立刻又说道:“三十年……总不至于让你忘了你还有个妹妹吧。”   “妹妹”二字令杨戬神色微变,一岔气便忍不住提袖咳了起来。在这三十年里,张百忍曾经为他疗伤,令他不至于丧命,但至今还不能完全愈合。而失去的法力仍然在他体内沉睡,想要自行疗伤根本是痴人说梦,这样那样的病痛也总是伴随着他。   张百忍转头盯着他,想要欣赏他无措的模样,然而看在他眼里的,却只有一瞬的失神而已。很快,杨戬便已平复了低咳,呼吸一时还有些急促,但神色已经如常:“小神已今非昔比,让陛下见笑了。”   “……想必你已猜到朕此来是为何。”张百忍不耐道,他可没心情在这鬼地方和杨戬斗嘴,“杨婵,她这一月来为你四处疏通,朕日日上朝,都能见到为你求情的臣子。今日杨婵又搬出了新天条来,要求朕放你出去——朕,竟然还真的没有办法了。”他说着,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杨戬啊杨戬,你怎么有这样的本事?你让杨婵死信着你,就算朕把你关在这里,朕也没有一天安生日子过。朕,简直恨不得杀了你。”   说到最后,他的语调几乎已经是狠戾非常,仿佛已把牙咬进肉里一般狰狞。杨戬听着,却根本不将他的威胁放在心上。他的城府和伪装已经如此之深,由始至终,他神色平静如斯,一双眼深邃得古井无波,就算张百忍也没能看出他如今心中所念到底是什么。   张百忍也确实是受够了。他不是没有血性之人,杨戬毕竟是他外甥,他除了把他关在这里泄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难道要杀了他不成?   “朕一直没有忘了,你杀了朕九个儿子……九个。”张百忍说着,语调平静。他远远地站在走道那边,站在杨戬对面,尽可能地远,仿佛靠近一分就会弄脏他一样。   “朕记得,朕最喜欢的是朕的四子。他从小聪明伶俐,为人也谦和有礼。近来朕经常梦见他,梦见他才那么点高,坐在朕腿上,背诗给朕听。还有朕的大儿子,他是朕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朕早就勾勒好将他培养为一个合格玉帝的蓝图,只等着他长大。   “但是你呢,杨戬?你下手的时候……你可知道,为何朕背着这样的仇恨,却还不愿杀你报仇?!”   杨戬静静地听他说完,从第一个字听到最后一个字,竟然微微笑了:“陛下,你难道不觉得,对一个从小被你几乎灭了满门的人谈亲情,简直是废话连篇么?”   张百忍道:“我们会一样?我们不一样!瑶姬私通凡人,是犯下了天条,天条要她死,你以为朕就舍得这个妹妹?!而朕的儿子只是天条的执行者,他们不该死!”   “哐啷”一声,张百忍袍袖一甩,便将牢门的结界与金锁去了,大步走进石室中来,俯身一手抓住杨戬的手腕,硬是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他狠狠地盯着杨戬,仿佛要将他看穿看透一般:“要放你走,朕可真是不甘心。”   面对这样充满杀意的目光,杨戬却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随即拂开张百忍的手,掸了掸自己雪白的衣袍:“那又如何呢?杨戬只是与女娲‘串通一气’,促成了新天条出世,惹得陛下不高兴而已,罪不至死啊。”他顿了顿,好整以暇地扫了玉帝一眼,仿佛对他如今又恨又束手无策的表情十分满意,又道,“说起来,陛下你关了小神三十年,是不是也该给个交代?”   交代?交代!好,好个杨戬。张百忍合了眼,用力咽下这一口气,不怒反笑:“朕,这次便是来给你个交代的。杨戬,你且收好了!”   说罢,他手一扬,张开的五指间顿时铺下万道光芒,道道尖如芒刺,化成一张网罩向杨戬网罗下去。只听得杨戬低低□□一声,光芒散去,便已倒在了地上,蜷缩着身体,全身微微发着颤,显然是痛得狠了。   张百忍笑了,却仿佛一点都不高兴:“你的法力,这三十年虽然都无起色,但难保你出去之后不会耍弄诡计,取回法力。朕姑且就用这千芒针刺入你四肢关节,让你丧失行动能力。杨戬,要怪就怪你实在太可恶,只有这样,朕才能放心。”   杨戬疼得全身都控制不住地轻微痉挛着,身下铺着的潮湿的稻草传来的草腥味愈加清晰,衣服也渐渐地被稻草中渗出的水濡湿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仍然捕捉着张百忍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待他说完,还不忘咄咄逼人地回他一句:“呵……小神,受宠若惊……”   他的声音甚至也微微地发着颤。张百忍不带任何感情地冷笑了一声,抬起脚踢了踢他:“杨戬啊杨戬,像你这样一点亏都吃不得的性子,现在没了法力,将来该怎么活下去,你可得再好好掂量一番了。”   这一回,杨戬却一直没有回答。他确实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千芒针乃是神界最有名的刑具之一,刺入关节时痛不欲生,不发作时全身无力,若强行催动法力,则痛苦会再度上演,至今还未有人知晓破解之法:但凡被下了千芒针的妖或神,无一能活过百日。他们不是因为受刑而死,便是忍受不了痛苦,自杀而死,因此至今仍然没有破除的先例。   ……   这里是北方的一处草原,地处偏僻,在这里以山为器,设下结界关押杨戬,果然会是张百忍这等心思缜密之人所能做得出来的事情。此时此刻,耳畔忽然传来一声闷响,石门洞开,结界退去,张百忍慢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们也来了,”他淡淡地望了一眼刘彦昌、刘沉香、哪吒三人,复又对迎上来的杨婵道,“有些话,朕想单独对你说。”   刘彦昌在旁听了,不假思索便使了个眼色,与沉香、哪吒一起走远了些。沉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以大闹过天宫为荣的少年,识得大体,一言不发地就走开了。而哪吒,经过沉香救母的这么多事,现在冷静下来,自然也没能忘了和杨戬三千年的友情,横竖不想就这么失去这个曾经共患难过的朋友,这次听说杨戬获释,便也跟着来了。当初一同闯过天庭出生入死的几兄弟,唯有东海八太子没有出现。他与杨戬,可说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毕竟杨戬曾经害死过他的四姐,又杀死了他的挚爱丁香。因此沉香便也没通知他,只想着今后再见时要如何向他解释才好。   杨婵见那三人走远了,又见张百忍似是欲言又止,便先一步关切地问了一句:“陛下似乎脸色不太好?”   张百忍仔细瞧着她,微微动容道:“你和瑶姬,长得可真像,都那么……那么漂亮。杨婵哪……你既然已经理解了朕当初的苦衷,怎么至今仍不愿叫我一声‘舅舅’?” 作者有话要说:  挖坑的楼猪~ ☆、【章一】鹿死谁手(二)      “陛下说笑了。”杨婵微微低着头,语气平淡非常。其实张百忍又何尝想过要认他们这一对外甥和外甥女呢?但这种话说出了口,难免张百忍不高兴,杨婵便轻描淡写用“说笑”二字敷衍过去。   张百忍自然不可能连这都察觉不到。但他似乎也并不介意,低声笑了一下,自嘲一般:“朕是想告诉你,三十年前,杨戬在华山下为开天神斧所伤,伤势严重。朕……为他做过一些医治,但现在尚未完全复原,再加上三十年不见天日,他身体虚弱,你将他带回之后,要好好地……”戛然而止,这些话就算他不说,杨婵一定也会做得很好。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三千年,哪里用得着他一个仇人来嘱咐呢?   “还有,他法力全失,你该知道吧?”   杨莲点了点头,道:“知道。”那也是当年重伤的后果。   但……?杨婵整颗心都是随着张百忍的话沉沉浮浮,一时紧一时松。当听说张百忍为杨戬医治过伤势的时候,她心里顿时好似解开了数个结一般,放松下来;但听说他至今仍固执得毫无悔改之意,她的心便又纠结在了一起,又是痛又是怨。   张百忍道:“朕想问问你,如果将来,他法力恢复,又做出了什么有害三界的事,你要怎么做?你能不能,帮朕解决?”   如果是五十年前那个还在杨戬羽翼保护之下的杨婵,面对这样的问题,一定会脱口而出“他不会做”。而现在的杨婵,已经再不是当年的小姑娘。她依然镇定,尽管心内早已波浪汹涌:“杨戬是小仙的兄长。他若害一人,小仙便为那人偿命,相信他如果还疼爱小仙,一定会约束自己,不再重蹈覆辙。”   张百忍叹道:“也罢,你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朕便不多说了。但你要记住,将来你若无法阻止他,朕一定会废他法力,让他变成真正的废人!”话中依稀有狠戾之意。   语罢,天空五色祥云聚集,万丈光芒之中,张百忍已只身离去。杨婵见他走了,来不及咀嚼他话里有多少端倪,立刻叫来刘彦昌等人,进到石室中去。过道中阴暗潮湿非常,墙壁上渗着水,地面更是横七竖八镶嵌着无数条亮晶晶的水流。沉香提着灯笼走在最前面,鼻尖萦绕着草腥味和霉味,耳边不断传来老鼠的吱吱声。   沉香怎么也没法把这一切和杨戬联系起来。在他的回忆里,杨戬身材修长,长得也好,尽管表情总是冷若冰霜,也遮掩不去他容貌的卓绝;雪白的衣袍随风猎猎,手中一柄墨扇轻轻摇着,脚边跟着一条大如牛犊的细犬,肩上架着一只金羽蓝瞳的鹰。就算他们是敌对双方,看在眼里也是说不出的英姿飒爽,举手投足间都让人仿佛置身于利落的风和清凉的水中。   “为什么会这样?”沉香自问着,却不慎说出了口。哪吒与杨婵听了,心中也是一阵悲凉,不言不语。唯有刘彦昌宽慰道:“好在现在就将他接回去了,苦日子也到头了。”   杨婵与刘彦昌对视一眼,脸上才算是有了一丝笑意。刘彦昌握紧了她的手,两人虽然无话,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   四人又往前走了一段,终于到了尽头处。沉香用灯笼一照,昏暗间发觉右侧石室的门开着,忙拉着哪吒道:“糟了,杨戬已经走了!”   哪吒也是一惊:“走了?只有一个门,他从哪里走?”   “可门开着……”   “沉香。”杨婵忙叫住了沉香,向他摇了摇头,将灯笼熄灭,借着些许天光摸索着向石室中走去。刘彦昌担心杨婵,便紧了一步要跟上,却被哪吒拉住。他目力过人,已然看清楚石室之中的确有人,而且那人应当就是杨戬。   杨婵走进石室,双眼慢慢地适应了此处的阴暗,而且杨戬穿的是一身雪衣,倒是不容易辨别。她的心一下子便松懈了下来,杨戬果然在这里,张百忍没有骗她。尽管已经三十年不见,但对杨戬,没有人能比她更熟悉的了,所以就算这三十年来他已经瘦削不少,当下她也能一眼便认出他来。   沉香等人虽然还未看清楚,但却都不约而同地低下了眼。杨戬这样骄傲的人,怕是活了三千年都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此时还是莫要看他为好。然而他们三人的这点尊重,却根本入不得杨戬的眼,只听得他漠然地说道:“你们怎么来了。”   这不是个问句,杨戬根本就没想知道答案。沉香听他说话,似乎除了体虚气弱之外,伤势并不严重,反而还隐隐能听得出三十年前那种高傲自负的语气来。忍不住抬眼瞧了瞧他,本还有点心虚,但正好看到哪吒也不客气地盯着看呢,胆子便大了些,看得也光明多了。   “二哥,你说什么傻话呢,”反倒是杨婵回答了杨戬那个并不怎么有礼的问题,“我们来,自然是带你回家了。我们兄妹五十年都没见了……你却一点不想我么?”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笑着的,眼睛却微微发红,噙着泪花。杨戬靠着潮湿的墙壁坐在地上,全身半点力气也无,却将杨莲的神色尽数看在眼中。现在,现在他实在是不懂他这个妹妹了,毕竟自己那样害过她和她的丈夫孩子,而今她却竟然半点不记仇么……?如此……究竟该说她单纯,还是太傻呢?   杨婵蹲下身来细细看着杨戬,泪水自眼眶蜿蜒而下。她终于不再勉强自己露出笑容,想到他的伤势,想到他如今法力全失,再想到他们兄妹之间居然就那样留下了隔阂,悲意瞬间奔涌上心头,哭道:“二哥……你到底是为什么,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为什么……杨戬只觉心底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他做了这么多,是为什么?既然瑶姬已死,他为什么还不肯好好地爱护他这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利用她,去闹这一番,去整改天条?   ……为了三界?可真是漂亮又飘渺的理由。   杨戬合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三千年来,他头一次觉得,就算下一刻就死了,也值得了。   杨婵伏在杨戬肩上低声啜泣,这般骨肉相煎的滋味,她实在是不想再尝试第二次。她早就想好了,就算杨戬真的变了,真的十恶不赦、为万人唾弃,她也决不能放弃他。毕竟,这是她的哥哥,是她的唯一的亲人,她又怎能放任他走上邪路而坐视不理,又怎能眼看着他伤害别人更伤害自己?她此次前来,最坏的打算就是杨戬利用她逃走,又在三界之中掀起一番波澜。到那个时候,便真的是要兄妹相残,同室操戈,再不能容半点情分。   如今这样,已经很好,即使他不表态,也已经足够了。她伏在杨戬肩上想道。虽然这肩膀已经瘦得嶙峋,但那还是她的哥哥,她永远也不会忘了,杨戬用这一双肩扛起整个杨家的那千百年。   “杨二……”哪吒似乎想说点什么,却被沉香拉了一把,生生就噤了声。刘彦昌叹了口气,悄声对沉香道:“稍后和爹一起去扶杨……你舅舅,别累着你娘了。”   沉香自然懂得,当即点头应下。   杨婵哭得累了,才想起外头还有三人正等着他们,心里窘迫,忙擦干泪水,劝杨戬道:“二哥,你跟我回家好不好?我们现在仍然住在杨府……那里对你对我,都是家啊。二哥,我们回家,好不好?”   杨戬深深地看着她,不知怎么的,眼睛有些酸疼。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是说不出口,最终也只余下简简单单的一句“好”。   足足三十年未曾见过日光,这使得杨戬的双眼已经很难承受光亮。沉香与刘彦昌一左一右扶着杨戬,哪吒与杨婵则是灯笼也未点着,在前面摸索着前进带路,但凡脚下有坎坷或者有水,都会出声提醒。杨戬倒是适应这里的光线,地上坑坑洼洼都还看得清,但随着与门口越来越接近,一星半点日光从门缝中透露进来,双眼便开始隐隐作痛。杨婵忙让刘彦昌与沉香停下,从袖中取出一根黑色的绸带来,为杨戬蒙住双眼,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杨戬从山底带了出去。   旷野的风亦尤其粗犷,刚刚走出洞口,便来了一阵狂风,吹得哪吒等人都睁不开眼,连呼吸都接不上。沉香下意识地头一偏,松开一手抬起挡风,却感觉到杨戬的身体一个踉跄,竟然往后倒去。他顾不得许多,连忙双手扶住他,叫道:“爹!”   刘彦昌被他一喊,也回过神来,将杨戬扶稳了。幸好这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消失无踪,只有远处高高低低的草头如波涛一般涌动,依稀看得出风过的痕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才沉香不顾自己扶着杨戬的那瞬间,他似乎看到杨戬冷笑了一下。充满自嘲和不屑的冷笑。   杨戬被几人扶着走了一段路,也不知是往哪个方向,不久便听杨婵道:“二哥,我们雇了两辆马车,很快就能回家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些窘迫。杨戬是明白的,新天条规定,仙凡结合之后,法力便会被禁锢起来,除长生不死之外,与凡人无异。这是杨戬在仙凡结合上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更改,也是张百忍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这是张百忍与杨戬,更是与三界之间的一个平衡点。   而这些事,杨戬希望杨婵永远都不要知道。 ☆、【章二】大圣小圣(一)   虽是杨府,却已经不再是灌江口,亦非华山。   不错,尽管新天条不再严令禁止仙凡结合,但与凡人结合的神仙,却要付出万年不得再回天庭的代价,更要被禁锢法力,也就等于被排除在了仙界之外;而那凡人,也必然要在死后接受地府的酷刑。然而这样的惩罚,比起之前,实在已经通人情得多了。面对这样严厉的惩罚,若仍能下决心结合,便足以证明他们感情多深,也更能让他们珍惜这一世的每一天。   而作为这新天条的第一例,张百忍原本决不能让杨婵和刘彦昌开个坏头,毕竟刘彦昌现在成了仙,难道是要让今后的人神都像他们学习,也把凡人弄成神仙来长相厮守吗?所以他本想将刘彦昌的仙籍除去,然而杨戬却早一步度给刘彦昌数千功德,堂堂玉皇大帝居然动刘彦昌不得,只能接受他成仙这一事实。然而张百忍仍然不愿善罢甘休,最终收回了三圣母的辖地华山,更收回杨戬的辖地灌江口,将它们分别派给其他神仙管理,只分配给了杨婵一个小小的刘家村。   然而刘家村早就已经物是人非。这里不再有人能识得刘彦昌一家,只因杨婵担心他们一家不老不死不灭,会令人生疑,故而不愿与他人多做接触,便请人帮忙,将杨府置于一隐蔽的山谷中,出入必经一条险要山道,总算这三十年来都未曾有人发觉。   对于杨婵而言,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她现在法力全无,再让她掌管整个华山,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小小的刘家村,倒也足够了。   几人赶了十多天的马车,才终于回到了刘家村的家中。杨戬委实经不起舟车劳顿,故而路上多有停歇,但他还是病倒了,数日都不见好转。而在马车里度过的这段时光,杨婵每日为他减薄一分蒙着双眼的绸带,渐渐他终于能够适应外面的光线;哪吒也与他说了这三十年,天上地下的风云变幻。新天条才实施一个月,七仙女等已被悉数放出,亦是与杨婵等人同等待遇,只是董永和牛郎没有成仙,注定不能长相厮守;东海的龙四公主莫名活了过来,但是浑浑噩噩,清醒时便诵经念佛,现下竟是成了半个出家人了;丁香与龙八已经结为夫妇,成百年之好,幸亏丁香这一世自幼便在某地仙门下学习法术,到如今也算是个半仙,所以二人没有遭受新天条的惩戒;至于狐狸精小玉,则在沉香救母成功之后便悄然离去,天长日久,沉香也就淡忘了,现在已很少再提及她。   本来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沉香和小狐狸就都是懵懵懂懂的,如今都想清楚了,做出了决定,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还未下得马车,杨戬便听见外头一阵嘈杂之声,先是一个粗声粗气地大叫“说曹操曹操到”,接着另一个便骂“呆子”,随后便传来那粗嗓子的哇哇痛叫。   杨戬等人已然猜出来者是谁。他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便可以想出现在孙悟空绝对是一只手高高地提着猪八戒的耳朵骂。这一猴一猪,自取西经时便是这般,他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奇怪,”杨婵轻声自语,“孙悟空和猪八戒怎么来了?”   此时杨戬仍然靠在车内的软垫上闭目养神,盖着床丝绸被,瘦得多了的身子苍白单薄得好似一片纸。   “沉香,彦昌,我们先下车。哪吒留在这里,照顾二哥。”杨婵下意识地做出了这样的安排,她只是觉得现在杨戬一定是谁也不想见。   一家三口下车去招待孙悟空和猪八戒这两位不速之客,杨戬却在此时打起精神来,撩开车窗的帘子,向外面静静地看着。哪吒虽然好奇孙悟空他们是来做什么,眼睛却半点离不开杨戬。他想要个答案,想了很久很久了,但是杨戬会告诉他吗?这一路上,他一直想问,但是无数次被杨婵用眼神制止;沉香明明是最需要答案的那一个,可他居然也是只字不提,亏他能耐得住。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独处的机会,哪吒想问,这份心情却生生被现在车内的这种古怪的氛围压制住了。   一路奔波,一路共处,哪吒莫名觉得,杨戬实在是□□静了。以前他或许不近人情,却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孤僻。封神时,杨戬一杆□□,挑破商纣千万精兵,谈笑间将申公豹玩弄于鼓掌。那时他们还是战友,整日相处,杨戬为人平易,要论哪吒最喜欢的人,非杨戬莫属。   后来,杨戬渐渐地就有些不像他认识的那个杨戬了。直到三圣母思凡,杨戬仿佛一夕之间和所有人撕破了脸皮,决裂。   而现在,杨戬的这个模样……又哪里还像当初嚣张跋扈的样子。或许是被关押了三十年,磨了磨性子罢?哪吒想罢,又觉得好笑。杨戬活了三千年,若三十年的折磨就能让他改了性子,那他这个第一战神的名头也未免太名不副实了些。   想来想去没个主意,哪吒不自觉地重重叹了口气出来。杨戬仍旧看着外面郁郁葱葱的一片绿,也不知听没听见,跟着叹了一声。   哪吒有些莫名,冲杨戬眨巴眨巴眼睛。杨戬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便放下窗帘,将冷冰冰的有些颤抖的手缩回被中去。   这时杨婵便回来了,已经将孙悟空和猪八戒打发去内堂喝茶,沉香和刘彦昌负责招待,地主之谊总是要尽的。她回来,则是为了和哪吒一起安顿杨戬。本来这种招待客人、端茶倒水的事应该由女人来,但老实说,把杨戬交给刘彦昌和沉香两个大男人,手脚不知轻重的,她实在是不放心。   于是哪吒便变了个高大的年轻男子,将杨戬背起,杨婵则在旁边扶着一面带路,不久便到了内庭,熟门熟路进了一间房——那便是以前杨戬的房间。哪吒将放下之后便又去马车里拿行李,杨婵则为杨戬铺起床来。杨戬坐在桌边,现在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坐一坐还是可以,也能行走,只是时间不能太久。   杨戬从来不是个多话的人,所以兄妹俩相处时,杨婵总是话多的那一方,杨戬都是静静地听。而今,杨婵一直沉默,室内的气氛便有些微妙的压抑。反倒是不远处内堂传来的嬉笑怒骂,听在耳里,分外亲切动人。   杨戬悄悄地打量着这个阔别已久的房间。桌椅,屏风,地面,都已经沾染了一点灰尘。也难怪,现在杨婵家里没有下人,一切都是亲力亲为,这次来来回回一个多月的时间无人打扫,自然会沾上灰。   屏风上映着杨婵忙碌的身影。   本是阴雨连绵的天气,此时忽然放了晴。一道阳光投进房里,哪怕只是看着,也能觉出深深的暖意。   “二哥,好了,这般夜里该不会觉得冷了。被褥月前晒过,但时日毕竟久了,待明日天气好,便再拿出去晒晒。”杨婵一边说着,一边从屏风后走出。这时从外面传来猪八戒一声痛呼,她侧耳一听,便知一定是孙悟空又在欺负他了,扑哧笑道:“你听听,他们几个聊得多开心。”   杨婵的沉默不是没有理由,现在所说的话,无论如何,听起来总是有些生硬感。但杨戬却仿佛早已忘了杨婵那难解的心结一样,只轻声道:“我想沐浴。”   杨婵的心结,抑或是杨婵一家的心结,杨戬不会去解。杨婵也知道,杨戬一定不会告诉她答案。一切,只能付诸“忘却”“信任”和“谅解”。   如今能挽救他们的,只有时间。   ……   孙悟空与猪八戒此来,自然不会单纯是为了串门,而是受张百忍之托,要在凡间擒一牛精,听闻那牛精本是一头普通的老黄牛,却不慎吃了太上老君遗失在凡间的仙丹,现在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不但修成人形,而且还在下界称王称霸,扰乱三界秩序。   说到他们的来意,孙悟空可谓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把刘彦昌最宝贝的整套酒具都给摔了:“好一个玉帝老儿,俺老孙本都要回花果山做俺的美猴王了,却被他抓了个把柄,让他看到俺老孙偷喝了一口酒!”他怒从心头起,猴爪在身上挠个没完,“还说如果俺老孙不帮他,他就到佛祖面前参俺老孙一本,叫俺老孙回不了花果山,做不成美猴王!你们说说,这玉帝老儿可恶不可恶!”   他不说还好,说了,这厢都笑成一片。猪八戒总算逮住数落孙悟空的机会,忙道:“你这臭猴子,馋猴子,你说你一个人倒霉也就算了,还非得拉着我老猪……本来我现在多开心,在家里吃吃睡睡,结果你……就你不好!”   孙悟空一听就不高兴了,扯起他的一双招风耳,叫道:“俺老孙不好?俺老孙哪里不好?没有俺老孙,你这耳朵早被嫦娥仙子下酒了!”   “猴哥,猴哥!”一提起嫦娥,猪八戒立刻嗷嗷大叫了两声,凑上前悄声道,“不提嫦娥了,你可千万别给我抖露出来呀!”   孙悟空也与他耳语道:“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帮俺老孙干活,不然有你的苦头吃!”   沉香清了清嗓子,恐怕也只有他们才以为自己说的话没人听见:“这么说,那牛精是在这附近?”   孙悟空道:“俺老孙也不清楚,那牛精神通广大,追到此处便销声匿迹,俺一看这地方眼熟,就来和你们叙叙旧。”   “哈,哈哈……”刘彦昌干笑着,悄悄给沉香递了个眼色,“既然今天这么高兴,我看,沉香啊,去做几个小菜。两位恩人,不如就留下共进晚餐?”   孙悟空是何等精明之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家子藏着掖着,肯定有猫腻,只是搁置不提,反正问也问不出什么;此时刘彦昌邀请他们吃晚饭,大概就是吃完晚饭就要赶人的意思,但孙悟空的确非常好奇,再加上大家都是熟人,便干脆连颜面都不要了,潇洒地一挥手:“别说是共进晚餐,我们还想住个几天,追牛精了这么久,腰也酸背也疼的,实在是累死俺老孙了!”说完一屁股瘫倒在椅子上,哎哟哎哟直叫唤,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一样。    ☆、【章二】大圣小圣(二)   顿时,刘彦昌脸上便写满了窘迫。杨戬回来了,这迟早不是秘密,但如今杨婵似乎不太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而且杨戬现在那个样子,孙悟空猪八戒又不是好打发的主,到时候万一起了冲突……他忍不住担心不已。   而这般尴尬的时候,却还是沉香反应最快,高兴地笑道:“那太好了,师父、唠叨,沉香可想你们呢!沉香这就去买菜做饭,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孙悟空与猪八戒自然高兴,也哈哈大笑:“还是小娃娃懂事!”看着沉香走了,便说要四处逛逛。刘彦昌哪里敢让他们四处逛,推脱说府中太小,不值得逛,孙悟空却反驳道:“以前杨小圣住在这里的时候,俺老孙就想进来逛逛了,可他一张脸冻死人,老孙走近一步,他就放狗,再不然就一刀朝俺心窝子捅过来……现在他不在,你就让俺老孙随便走走吧!”提到杨戬,孙悟空仿佛心有余悸,但他心态调整得极为迅速,说完便和猪八戒一同大摇大摆地逛起来了,一边走一边这里指指那里点点,别提有多高兴。   也许真的只是想看看……?刘彦昌觉得头很痛,只好跟上两步,为他们引路去了。   ……   沉香当然不会真的马上就出门,他和刘彦昌一样,一直挂心杨婵和杨戬,故而一得脱身便立刻赶来了。问了一声,知道哪吒已经奉命烧开水去了——却是没想到像哪吒三太子这样的贵客,也只能落得为杨戬准备洗澡水的地步。沉香暗自偷笑了一阵,却半刻不敢耽误,说孙悟空和猪八戒怕是很快就要找来,问杨婵该如何应对。   这两人都是当年帮过沉香的人,并且教了他一身武艺和法力,要拒他们于千里之外,心里实在是不安。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在杨婵心里,杨戬才是第一个需要照应的。但是杨戬到底稀不稀罕她这样仔细的照顾?杨婵也不知道。   很久以前她便感觉到了,杨戬的心思越来越难猜,尽管把他接出来的这半个月,杨戬只愿意正视她一个人,但对于杨戬心中所想,她实在知之甚少。半晌,她叹了口气,道:“沉香,你先去忙吧,这里我自有办法。”待沉香走了,她将门关严实,坐到杨戬身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轻声细语:“二哥,你不想见他们是不是?”   杨戬也看向杨婵,低低地叹了一声:“只躲过今日罢。”   这时门外已经传来孙悟空与猪八戒的嬉笑声。越来越近了。   杨婵笑了笑,道:“好,都听二哥的。”说罢,便安置杨戬到床上躺下,由于床前立着一块屏风,何况床上人还是躺着的,从外面看,不太容易看清里面有人。杨婵走到门口,将外衣脱下,又摘下发钗,弄乱发髻。不多时,便听见几人进了这个院子,孙悟空正说着些有一搭没一搭的话。   孙悟空神通广大,之前没能感觉到马车内杨戬的气味,算是运气好,但现在却不能让他离这个房间太近,否则结果如何就难以预料。孙悟空此人诡计多端,要彻底消除他的怀疑恐怕是不可能,眼下也只能拖一时算一时了。于是杨婵便掐准了时机,拿起外衣,边穿边开了门。   “啊!罪过罪过,善哉善哉……”猪八戒鬼叫起来。虽然他原本就是个好色之徒,但自从成了佛之后,总算也有所收敛了。现在看到即使衣冠不整,仍旧花容月貌、光艳照人的杨婵,自然是愣得回不了神,被孙悟空抓了一把,才念起“善哉”来。孙悟空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尽管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只是杨婵失仪,他们并没有什么错,但……这毕竟是在别人家里,女主人赶路累了,睡个午觉,被他们吵醒了,所以恼火得连衣服都没穿整齐就冲出房门来,也没什么问题吧?   仿佛是为了验证孙悟空的猜想,杨婵虽然还如平日一般善解人意、温婉大方,先与猪八戒孙悟空二人寒暄了两句,随后却数落起刘彦昌来,说他打扰自己休息,早知如此就不该陪他去探望什么远房亲戚云云。刘彦昌根本就是一头雾水,只当自己一定是不小心激怒了杨婵,本能驱使一般唯唯诺诺地认错。最后还是孙悟空看不下去了,把错处全都自己揽了去,三人便一起逃也似地走了。   杨戬在杨府的第一天,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但是杨戬自己明白,孙悟空不可能没有察觉,更重要的是,难道他就打算这样与世隔绝一辈子吗?   这是不可能的。他既然回来了,回到这个三界,就要去面对所有他该承担起的事。   孙悟空的确是个聪明人,当时可能确实被杨婵骗到,但回头仔细一想,便觉出些不对味来。闹了半天,竟是中了人家的全套!到了晚饭时分,孙悟空、猪八戒与刘彦昌都在席上,哪吒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晃荡着也就来吃喝了。刘彦昌解释说三圣母身体不适,在房里吃,沉香担心在照顾她,所以也陪同去了。   孙悟空哈哈一笑,一句话都没多问,大吃了一顿便推说累了,径自回了房。刘彦昌见他进了房间休息,松了口气,却不知道他还要住几天。   待夜深人静,孙悟空却悄悄溜了出来,来到方才三圣母“休息”的那个院落,却发现院落里的主屋点着蜡烛,仿佛正是在等他。   孙悟空想也没想,便推开门闯了进去。房中之人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袍,坐在书桌前翻着书,模样真叫一个清透无害,就像个俊秀的书生似的。孙悟空站在门口呆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便一拍大腿,笑道:“果然是你,杨小圣!”叫罢便噌噌跳上旁边的太师椅上舒舒服服地蹲着,一挽袖子:“没想到啊没想到,那无情的玉帝老儿竟然还念着你是他外甥,这么快就把你放出来了!你可是在等俺老孙?”   杨戬直接无视了他的前一句话,哼了一声,答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那就算俺老孙无礼了,让杨小圣睡不了觉,不知道按新天条应该怎么处置呢?”孙悟空嬉笑着问道。   看来这猴子还不是真笨。杨戬瞥了他一眼,冷声道:“现在你已经看到是我了。我杨府地方小,招待不起斗战胜佛和净坛使者,你等又有要务在身,明天天一亮就走吧。”   孙悟空急道:“杨小圣,你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要不是俺老孙,你外甥能救得出三圣母?他们现在一家子能团聚?再怎么,你也应该喊俺老孙一声‘恩公’,嗯?”说罢,见杨戬脸色明显不好,便立时改口,“或者请俺老孙喝上那么一杯,说两句好听的,俺老孙也就不和你多计较了!”   杨戬心里明白,这孙猴子说是那么说,好像一切尽在掌控一般,事实上他也不过就是胡说八道,在言语上占杨戬的便宜,多一分是一分。任凭孙悟空东说西说,杨戬都当作耳旁风吹过,半句不往心里去,只翻自己的书。   “杨小圣,别以为你不说话俺老孙就拿你没办法了!”孙悟空说着,捏了个诀,唰一下就把杨戬手里的书抢了过来,咯咯笑道,“俺老孙看你还看什么书!”   杨戬当即火起,顾不上孙悟空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法力全无,喝道:“孙悟空!”   “在呢,在呢,”孙悟空连声答应,“这么急着叫俺老孙,有什么事?……好了好了还给你,杨小圣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半点玩笑开不起!”他一边把书送还回来,一边接着说道,“你看你,不就是抢了你的书嘛,就气成这样,要是把你气死了,那玉帝老儿岂不是要找俺老孙算账?哎,俺老孙可真难做啊,不陪你玩吧,俺不开心,陪你玩吧,你又不开心……”   杨戬被他一气,又听他在耳边啰嗦,只觉头晕目眩,扶额倚着书桌,浑身难受得紧。孙悟空早知道以张百忍的为人,肯定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杨戬,看如今的情况,倒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他跳下椅子,一蹦蹦到杨戬身旁,哈哈笑着不由分说就在他身上拍了一下,随即却是一句幸灾乐祸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会是千芒针?”孙悟空大骇,他方才以法力探入杨戬筋脉,终于知道了些端倪,“杨小圣,你这是连法力都不剩了?”   杨戬抬头瞥了他一眼,目光中隐有怒气。孙悟空自知失言,而且他也不想去管这等闲事,便欲盖弥彰一般说道:“是俺老孙多事了,杨小圣,今天的事俺老孙什么都不知道,俺也没来找过你,老孙和老猪明天就走,不打扰你养伤!”说罢就夹着尾巴想跑。刚走出没几步,便听见杨戬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打算走到哪里去?”   尽管杨戬已经没有了法力,甚至中了千芒针,孙悟空此时听见他这等说话的口气,总还是免不了要汗毛倒竖。倒不是怕了杨戬,论法力,以前的杨戬确实比他孙悟空稍强一些,但也不至于让孙悟空害怕。孙悟空忌惮的是,杨戬不像他,也不知道是怎么长大的,肚子里墨水多,弯弯绕绕也多,要是玩阴的,孙悟空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孙悟空怔了一下,耍赖想当做没听见,便继续往门口跑。随后便听见杨戬又说:“大圣,我杨府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啊。”   这倒是实话。孙悟空回头干笑:“杨小圣,你现在还想吓唬俺老孙?你没了法力,这杨府还有谁能困得住齐天大圣?”   “话可不要说得太满,”杨戬起身,缓缓向孙悟空走来,“你倒是走出房门一步试试。”   孙悟空眼珠滴溜溜一转,心道,刚才俺不走你赶俺老孙走,现在俺老孙想走了,你反倒留起客来了!不过这杨小圣诡计多端,早听闻杨府四处布满机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眼前的亏还是不要吃的好。便一甩手,道:“杨小圣,你有什么事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的,俺老孙是个爽快人,不喜欢打哑谜!”   杨戬的步伐甚至还不太稳,人又瘦,皮肤也苍白,简直像一件精美的瓷器,而那步履,更让他仿佛下一刻就会摔成碎片,让人看了便想去扶着他。他就这样从孙悟空眼前走过,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夜凉如水,明亮的月光顿时倾泻进来。   月色,仍然好像那些年一样温柔和暖。但是,月上之人呢?   “有件事,需要大圣帮忙。”月色将杨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墙壁上映成怪异的模样,“大圣此来,应是为水牛成精之事。张百忍除了让大圣除掉牛精之外,可还有其他叮嘱?”   孙悟空惊道:“杨小圣,你不是被压在山下三十年么,怎么如此清楚?一定是沉香那小子告诉你的,对不对?”   杨戬嘲讽似地冷笑,道:“是,也不是。”   “俺老孙不想和你扯皮!明白说了吧,玉帝老儿只托付老孙杀那头牛,却没说别的。”孙悟空说完,察觉杨戬眼中一闪而过的狐疑之色,立刻又补充道,“杨小圣,俺老孙从来不骗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没有就是没有!”   确实杨戬并没有怀疑孙悟空,这猴子虽然一向和他不对盘,但他的性格,杨戬还是很明白的。   “杨戬自然是信大圣的。如今天上地下,恐怕已经没有大圣你的敌手了,加之这许多年你修身养性,深得佛祖欢心,此次杀了牛精立了大功,大圣回花果山称猴王指日可待啊。”   “那是自然了!”孙悟空哈哈大笑,“这话说得俺老孙高兴!杨小圣,俺老孙谁也不服,就是服你,有什么要帮忙的你便说,俺老孙自当尽力!”   杨戬看着眼前这只泼皮猴子,以前他们也曾是对手,是敌人,但事实上,孙悟空确实早就成了杨戬的朋友,从他们第一次交手开始。   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甚至也不能用自己的双手取回。这个时候,他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孙悟空,这位他获释之后第一个见到的朋友身上。   “牛精有一件宝贝,名叫断云戟,你杀他之后,将断云戟夺来给我,杨戬自当重谢。”杨戬也是半点不含糊,和孙悟空绕太多弯并不是明智的举动,相反,如果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他帮忙的可能性会更大些。   断云戟是什么东西?孙悟空心里自然有数,不过三界安危与他齐天大圣向来无关,再者杨戬也不是那种胡作非为之人,想必自有分寸。他略一思索,沉声道:“帮是能帮,俺老孙也不想知道你要断云戟做什么。只是……”想了想,又道:“也罢,你的家事,俺老孙不想管也管不着,过两天俺老孙就帮你把断云戟拿来,你只管等着。”说完,便向杨戬告辞,回了房去。   待孙悟空一走,杨戬却是再也站不住,一个趔趄,堪堪扶着门才得以站稳。少顷,他缓缓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山风夹着寒意和水汽,呼呼地灌进来,钻心一般地冷。远处传来树木在风中浪涛一般的巨响,还有屋顶断断续续的鸟鸣。   那轮月,依稀仍在云中若隐若现。   月,影,与他,便成三人。 ☆、【章三】暗涛汹涌(一)   第二天,孙悟空和猪八戒二人果然一早就走了,走前还扬言要把牛精带回来做成牛肉干。沉香一家自然没把他们说的浑话当真,只附和两句,便把他们送上路。至于哪吒,杨戬始终不肯与他说半句话,他心里固然失落,也有些气恼,眼下孙悟空要去打妖精,他自然要求跟着去,把怒气都发泄到那头牛身上。   随后杨婵便来找杨戬了。这院落的位置极好,虽然偏僻,但是安静,四季阳光也都不错,院中除了花草树木,甚至还有用以点缀的假山和溪流,完全是富家做派。房屋前后都有门窗,后门一开便可通到偌大的后院,那里面以前种满了桃树,但后来少有人打理,上天之后更是全部枯死,被那些爱偷懒的仆人改种了易成活的芭蕉。   这些变化,杨戬当然都看在眼里,而那些仆人却以为杨戬不知道,偷偷窃喜着。殊不知杨戬只是不想为这些小事为难他们,尽管那些桃花对他和杨婵而言,其实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几十几百年甚至上千年过去,后院的芭蕉即使无人打理,也已经窜得老高,一眼望过去只见一大片绿,粗大的枝叶迎风招展,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下起雨来的时候,那仿佛有节奏一般的敲击声,曾好几次伴随着杨戬独自落下的棋子,彼此难分。   杨婵收拾着桌上的碗筷。杨戬吃得很少,尽管神仙不需要进食,她却依然有些担忧,无论如何,现在杨戬这样的身体,还是吃些东西为妙。但杨戬执意不肯吃,匆匆喝了两口粥便罢了。杨婵无法,只得将东西收拾了,想着午饭该做些哥哥以前喜欢的菜色才好。偶一抬头,却发觉杨戬正看着窗外出神。   杨婵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后院的一大片绿色映入眼帘。快要入夏,可是山里的夏季永远温吞,这芭蕉能长得这么好,实在是奇迹。她看着看着,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道:“二哥,这里以前种的可不是芭蕉啊。”   杨戬总算回过神来,对她轻轻地笑了笑:“难为你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我也是在家里住过很多很多年的,”杨婵说着便到杨戬身边坐下,拉着他的手,高高兴兴地说道,“是桃树对不对?我喜欢桃花,所以二哥你为我种的。春天的时候整个院子都是粉红色的,那时候我可高兴,每天在桃林里弹琴写诗作画,二哥也会陪我下棋……”   那么,桃树呢?杨婵不知道。杨戬上天之后,把杨府搬上天庭,从那以后,她每一次上天庭探望杨戬,都只有对疲惫的兄长深深的担忧和心疼,再无心思去想她的桃花,那片粉色的海洋。   “……后来天庭事务太多,把二哥累坏了吧,”想到那些年身为司法天神的杨戬,杨婵再也高兴不起来,“二哥,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上天庭,更不要再做官?我们一家人好好地生活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我不想像以前一样,一年只能和二哥见两次面。二哥,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想你吗?我天天做梦都梦到你,梦到你累得生病,我一听说就赶往天庭,可是从凡间到天庭的路好长好长啊,我怎么赶都还是很慢,急得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是在做梦。”杨婵心里苦笑,明明是想说来逗杨戬开心的一个梦,却说得自己鼻头有些酸。她赶忙低下头,不想让杨戬看到自己泫然欲泣的样子,下一刻杨戬的手便落在了她的头顶。   “傻妹妹,”她听见杨戬温声道,“二哥什么都答应你,永远不和你分开。”   杨婵压抑着眼里的泪水,低泣道:“二哥,三妹知道你不喜欢彦昌和沉香,但是彦昌是三妹心中所爱,沉香是三妹之子……当年是三妹给二哥出了难题,却累得二哥受此折磨。是我牵连了你,让你没有了法力,没有了官位,没有了灌江口……如今,连哮天犬和三首蛟都不知所终。二哥,三妹一定会尽全力将哮天犬与三首蛟找回,这么长时间以来,沉香也已经长大了,在外面也有些人脉,让他们帮个小忙,他们应当都还是愿意的……”   杨戬叹了口气,原来还是在安他的心,想让他不要出面。这傻妹妹,该不会真的以为他杨戬没有法力就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吧?   想是如此想,对杨婵所说的,杨戬仍是点头应下,将一切交给沉香去处理。杨婵自然高兴,她不希望杨戬再插手三界事务,不想看到兄长重蹈覆辙,只盼望着他能安安稳稳地在自己身边闲云野鹤,这对杨戬来说自然是好事,对她这个做妹妹的来说,也是人之常情。然而天心难测,天行无常,更何况高高屹立在他们头顶的,是天界史上最为强权的玉皇大帝张百忍呢?   就是他一手集权,把西王母那些关乎实际的权力全部抓进自己手中,而只留给她一些有名无实、不成大患的名目;就是他无视天条,推崇人治,最后逼得杨戬利用自己的妹妹,欺骗三界,以女娲之名去更新天条。不错,张百忍的确不是个昏君,反而绝对称得上是一个明君,但他却不是一个好人,更算不上一个合格的舅舅和父亲。   此时张百忍傲立九天之上,原本离他最近的西王母已经迫于他的压力,主动下凡历劫,试问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有。他正值壮年,等着他去做的事还有很多。但是偏偏有一件事,他永远也做不成。   杨戬凝视着杨婵离去的背影,喉间不由溢出声声低咳,全身关节仍然阵阵酸痛不已,站活坐得久了就会脱力。他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神仙妖魔中了千芒针之后都要自寻短见。一夕之间失去法力,甚至变得连凡人都不如,必定会让人崩溃。   而杨戬是幸运的。在那之前三十年,他就已经没有了法力。张百忍将他关押起来,那一片黑暗,那坚实的石壁,反而削减了他对失去法力的恐惧感和空虚感。如今只不过多了千芒针而已,他似乎对此根本就无动于衷,半点不在乎了。   云卷云舒,风起风止。一只金色的雄鹰扇动翅膀,盘旋着降落在院墙上。它的双眼紧紧盯着房内的杨戬,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不多时,从屋内丢出了一颗红枣来,雄鹰二话不说便扑了上去,一口将它吞下,随后竟然吐了人言:“你怎的这样小气!若不给我点好东西,今天休想知道哮天犬的下落。”   杨戬疑道:“他竟然不在玉泉山?”   “你总算也有猜错的时候,”雄鹰笑道,“他所在的地方,我看你想破脑袋都想不到。”   ……   却说孙悟空、猪八戒、哪吒三人一同前去擒妖,那黄牛精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而且皮糙肉厚,更有数个法器护身,加之也颇有些阴谋诡计,三人擒他实在花了不少时间。但这些时间对天庭来说,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罢了。三人清点了法宝,一把火烧了黄牛精的洞府,正打算回杨府再大吃大喝一顿,忽然天边光芒熠熠,正是文曲星君驾祥云而来。   三人顿觉奇怪,为何居然是文曲星君下凡来了?忙问来意。文曲星君捻着山羊胡点头微笑道:“乃是陛下命我前来,带三位上天领赏,不得有误。”   哪吒一听便听出了其中端倪,上前一步,道:“玉帝老儿这是什么意思,怕我们私吞了法宝不成?!”   “非也非也,陛下只是设宴款待你三人,此次你等立下大功,不说别的,李天王面上有光,陛下必然要以法宝赏赐于他,至于两位高僧,也能各得其所。如此,早些上天领赏,岂不美哉?”   猪八戒一听玉帝设宴,忙道:“好,这是好事啊猴哥,我们这就回去吧,杨戬那的饭有什么好吃的,有玉帝的好吃么?”   孙悟空一边暗骂猪八戒笨得像头猪,一边赔笑道:“俺老孙是个粗人,还是喜欢吃凡间的粗茶淡饭,再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玉帝老儿哪里知道这么多?走走走,文曲星君也同俺们一起上杨小圣家里去吃饭喝酒!”说罢竟然金箍棒一横,勾肩搭背地要将文曲星君拉进杨戬家里去。哪吒一看也乐了,也拿出乾坤圈架着文曲星君的脖子。文曲星君大骇,他身无长物,有的只是一手好文章和一条如簧巧舌,但如今文曲星君被孙悟空和哪吒一边一个挟持着,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就算有十张嘴都没用。文曲星君急了,忙拼死挣扎,终于把那两个瘟神甩掉,头也不敢回就回了天庭。   虽然任务没能完成,但还是要向玉帝禀报才是。文曲星君走到张百忍的书房门口,战战兢兢地说道:“老臣参见陛下。”   书房门紧闭着,只有张百忍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东西带回来了?”   在张百忍的压力下,文曲星君的好口才,又一次没了发挥的余地。   但张百忍仿佛早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一般,声音半点听不出喜怒:“朕知道了,你回去吧。”然后里面便没了动静。   文曲星君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倒退几步,离开了这所宫殿。从湖上回廊经过时,他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只见书房的窗户大开着,房里除了张百忍,似乎还有一个人。   “那可是李靖想要的法宝,若没有断云戟,李靖恐怕捉拿不了三首蛟。”那不是别人,正是锦袍玉带的东海龙王——敖广。   张百忍坐在窗前,心不在焉地逗弄着身旁的一条黑狗,说得轻描淡写:“他要又如何?朕不予,他便什么都不是。”   敖广心下明澈,这天庭总共八百万天兵天将,而李靖在杨戬失势后,四处征战,居功至伟,如今已有两百万归入他麾下。断云戟乃是上古神器,有翻天覆地之能,张百忍如何能放心那断云戟落到他手上?但杨戬要断云戟,目的也是昭然若揭。一旦恢复法力,谁又能猜得出杨戬的下一步棋会落在哪里?   他不禁叹道:“陛下是要杨戬与李靖相互牵制,但恐怕没那么容易啊。”    ☆、【章三】暗涛汹涌(二)   张百忍看着窗外的一池莲花,幽幽道:“敖广,朕和你也算是万年的朋友了。有些话,朕也想与你说说。杨戬与李靖一文一武,原本文官掌印,朕是再放心不过,然而杨戬调兵遣将的才能,甚至高于李靖。朕这心里,真是不舒服啊。”   敖广摇了摇头:“陛下多虑了。虽然杨戬有将才,但他并无与陛下争夺三界之野心。当初陛下将虎符之一交于他手,他也从未擅自动过一兵一卒。倒是李靖,他的忠心,实在令人生疑。”   “无怪你如此看待李靖,他当初便是从纣王阵营,转投文王的。”张百忍道,“现在杨戬没有法力,朕忧心李靖功高盖主;但杨戬若是恢复法力,朕……”   高处不胜寒,身处高位,难免要防着身旁的每个人,只为了这个君临天下的位子。   “陛下还是无法忘记当年的恩怨吧,”敖广谨慎地衡量着自己的说辞,生怕因为说错了一个字而被张百忍记恨,“陛下是身不由己,杨戬也是本能所趋。其实当年的事,互有牵连,却无人得利,所以并没有谁对谁错。陛下为何仍然困惑于此,画地为牢呢?”   话音落下,却是一片默然。敖广低眉立在原地,这压抑而可怕的沉默中,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作响。不知不觉中,冷汗已经渗透背脊,额上亦落下汗水来。   半晌,张百忍终于冷笑着接下了敖广的话:“历数天上人间,也只有你敖广敢这样对朕说话了。不错,你说的都对。但是,朕恐怕就要在这个牢里困死了……”   敖广松了一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伴君如伴虎,朋友算什么?他们之间更多的还是君臣关系。张百忍的阴晴不定,敖广知之甚久,但他天生为人坦白,忠君为民,为官万年不改初衷,这也正是张百忍欣赏他,不会轻易对他动手的原因。   黑狗伏在张百忍脚下,顺从地轻摇着尾巴,人事无知。   如果能像它一样,什么都忘了,那也好了。张百忍拍了拍它的头,起身道:“敖广,陪朕去看看杨戬。”   ……   孙悟空一行人将那些法宝往包袱里一裹,便腾云驾雾回到了杨府。哪吒心中有惑却无以问出,吃过饭便走了,借口说要迎李靖战胜归来。孙悟空则趁人不注意,偷偷去了杨戬所在的落英庭,将断云戟交给杨戬。忽而看见窗台上立着一只雄鹰,忙问:“杨小圣,这可是你家养的那只逆天鹰?”   杨戬端详着断云戟,还未回答,逆天鹰便有些紧张地长鸣了一声。孙悟空抚掌大笑:“你以为不说话,俺老孙就不认得你?你可不就是当年那只想方设法要吃我师父的逆天鹰么?!”   逆天鹰闻言,也不装了,愠道:“当年是谁大闹天宫,害得杨戬在灌江口都住不安稳的?”   “你这老鹰,好不讲理,当年俺老孙是不懂事,闹了天宫,但去请杨小圣来帮忙的是玉帝老儿,可不是俺老孙呀!你怎好意思把这事往俺身上推?”虽然此事早就计较过三番五次,现在再次提起,孙悟空却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再说,取经时俺老孙已经和杨小圣做了好兄弟了,你那时候才来算大闹天宫的旧账,也未免太无耻了吧!”   逆天鹰顿时扇着翅膀叫道:“你说谁无耻?本座放走唐僧,是看杨戬的面子,你若不服,我们再分一次胜负!”   这两人好似天生的冤家对头一样,见了面就喊打喊杀,甚至比孙悟空和杨戬还要不对盘,也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杨戬见怪不怪,却把这些话都听在耳里,此时眼看着他们就要大打出手,终于出声阻止道:“逆天鹰,你去探探附近有没有玉帝的眼线。”   逆天鹰无奈,主人之命不敢不从,只得忿忿不平地飞离。孙悟空则得意洋洋,往旁边椅子上一跳,半坐半躺、舒舒服服地喝起茶来。   被孙悟空随意扔在桌上的断云戟,乍看之下似乎与凡铁无异。它曾是鸿钧老祖用于封印妖魔之物,后来妖魔身死,断云戟便自封印脱离,流落凡间,却不想竟然被那黄牛精夺去。如今,断云戟刀刃仍然未开,故看来平凡,实则寒气逼人,戟上龙纹如活物一般灵动,“断云戟”三字字字鲜红,仿佛渗着献血。如此神兵,一旦开锋,必然天地色变,鬼哭神嚎,三界都要历经一番新旧更替。   片刻后,逆天鹰便回到房中,说道:“四处无人,也没有耳目,是安全的。”   杨戬神色凛然,他已经知道文曲星君来过,隐约能猜到玉帝这样做法的原因。但对他而言,危机仍然存在。   张百忍不是个能够信守诺言的人,他今天把断云戟交给杨戬,明天又可能会后悔,而且他应该是最为忌惮杨戬的人,却不从中阻挠,其中的原因还不得而知。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将三首蛟自卧龙潭中救出,这将是他取回法力的第一步。   “凭三首蛟的法力,究竟是谁将三首蛟封印在卧龙潭底?莫非是……”逆天鹰自言自语着,看了一眼杨戬,沉吟道,“莫非他是心甘情愿被封印的?”   ……   “这傻鸟,”张百忍靠着椅背,对一旁的敖广笑道,“三界之中,能封印得了三首蛟的大有人在,但他被封印时如此平静,甚至可说神不知鬼不觉,这般人物,可不是只有一个杨戬么?”   敖广频频称是。镜中的杨戬并未回答逆天鹰,只是命他将断云戟藏起来,又提笔蘸墨,似乎想要书写,可他的手却仿佛拿起了千斤重物一般,颤抖得厉害。敖广心生疑惑,这到底是怎么了?虽然没了法力,杨戬毕竟还是肉身成圣,怎可能连笔都拿不稳?正猜测时,白纸上已经落下了几滴墨水。逆天鹰忙把弄脏的纸叼走,这时杨戬这才勉强控制住了毛笔的走向,在纸上画出了一张符咒。   孙悟空也觉得好奇,凑上前一看,皱眉道:“这什么鬼画符,俺老孙怎么看不懂?”   杨戬放下了笔,右手却还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着抖:“麻烦大圣帮杨戬将这符咒交给观音菩萨,请他为之开光。”   天庭之上,敖广虽然心有疑窦,却不敢言,只盯着镜中画面看。张百忍却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敖广吃了一惊,忙拘礼道:“老臣确实不明白杨戬画的是什么东西。”   真是聪明啊,敖广,永远不会对不该知道的东西好奇。张百忍一时居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悲哀,唯叹道:“那是一种阐教禁术,当初杨戬正是以这种禁术将三首蛟封印于卧龙潭。如今他没了法力,自然只能找阐教的人帮忙开光,才能配合断云戟破封印,释放三首蛟。呵……想来他当年也是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法力尽失吧。”   敖广怔了怔,道:“陛下英明。”观音菩萨出身阐教,天界自然无人不晓。   张百忍却没再看他一眼,只盯着镜中的杨戬,自语一般叹道:“看看他,那眉眼,和瑶姬有多像,和朕年轻时又有多像。如果朕的四子还活着,也会和他相似吧。”   敖广不敢应声,又不能当没听见,只能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听着。   “敖广,”张百忍道,“你觉得杨戬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什么样的人?敖广大骇,虽然早知玉帝和杨戬不和,但从方才玉帝的话来看,他对自己与杨戬之间的那份血缘关系似乎根本难以割舍。他该说杨戬的不好么,还是适当说些杨戬的好处?但玉帝向来讨厌两面逢迎的人,敖广心里清楚得很。幸而他还未开口,张百忍便又说道:“你看他,像个有福之人么?”   敖广下意识地看了看杨戬,道:“老臣以为……杨戬和陛下不像。陛下洪福齐天,但杨戬……恕老臣冒昧,光看面相,杨戬生来福薄啊。”   “生来福薄……说得好,”张百忍道,“是朕改了他的命。若不是朕,他也不会到如今这个地步。世人皆说朕毁了杨家,但朕却觉得,朕真正毁了的,只是一个杨戬。朕也不是冷血之人,将断云戟让给杨戬,乃是给他一条活路,让他能够回到天庭来,助朕一臂之力。”他说着,忽而笑了,看向身边低眉顺目的敖广,“如果他做得好,朕自然会让他再见瑶姬一面。”   “……陛下……陛下是说,长公主她……”敖广脸色发白,一时连话都说不清了。张百忍含笑点了点头,往他肩上拍了两下,低声道:“朕希望,你能让杨戬知道朕的这番心意。”   敖广正不知所措时,天奴传报说李靖得胜归来。片刻,李靖大步走进宝殿,下跪交出虎符,又禀报战况。自从杨戬失势,李靖奉旨出征,捷报频传,天庭终于再没有人能压得住李靖的威望。东西天庭的矛盾向来存在,激化后也与人间的处理方式无甚区别,只不过伤亡更大而已。李靖这名武将,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终于崭露头角。杨戬带兵以狡诈著名,而李靖则以刚硬拔萃。天兵天将私下风传,如果杨戬与李靖开战,杨戬就算得胜,那也必定是胜之不武,李靖如今之人心所向可见一斑。   张百忍命敖广退下,随后却不问李靖具体的战况,只说道:“你在数百年前就与朕提过,此前又曾上书,要以断云戟对抗三首蛟,用以钳制杨戬。近日朕听到消息,说断云戟已被一头黄牛精夺去了……”   李靖听说有断云戟的消息,自然激动,忙道:“一头黄牛精罢了,在小神看来不足为患。小神这便下凡将他擒来,夺回断云戟。”   “慢着,……李靖,你何必这么着急呢?你立了大功,朕还要好好犒赏你。”   立功领赏,这本是最寻常不过的,李靖却偏偏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寒意。他吸了口冷气,推辞道:“陛下过奖了,小神不要奖赏,只愿为陛下分忧。”   张百忍死盯着他那诚惶诚恐的模样,心中疑窦未消,肃杀之意却渐渐收敛:“哦?李将军能如此为朕着想,朕心甚慰。如今你已官居二品,历来从未有武将能获此等殊荣,朕也不好破这个先例。朕便奖赏你一些金银珠宝,俗是俗了些,但还望李将军千万不要嫌弃。”   李靖哪里敢说半个字不满,忙磕头谢恩,随后又问起黄牛精的所在,毕竟这是他彻底压制杨戬的捷径,一旦错过,将来三首蛟重现三界,不需要等到杨戬东山再起,有三首蛟在身边的杨戬就已经够可怕了。张百忍的态度终于没了之前的暧昧,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并且告知杨戬所在。李靖得到消息,经过玉帝允许,即刻带了一百人下凡,先一步寻到杨府去了。    ☆、【章四】落子不悔(一)   观音菩萨所在之处,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对孙悟空来说,来回不过就是半天的事,然而到现在为止,却已经有一天一夜时间。杨戬自然不担心孙悟空的安危,他只是觉得自己实在应该让逆天鹰跟着去,也许就不至于耽误这么长时间了。   午饭后,杨婵服侍杨戬喝了药,便把家里的琐事交给了刘彦昌,留下来陪杨戬下棋。杨戬其实不能久坐,但杨婵如此提议,根本不是贪玩,无非是怕他一个人会寂寞,便想出些玩的东西来。自然,杨婵知道他的为难,早在藤椅上铺了软垫,好让他觉得不舒服便躺一躺。   沉香从外面回来,也差不多是午时了。刘家村虽然小,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和欲望,东家长西家短的,总会有些琐事要处理。在外面,他是代替三圣母的威严的天神,但回到了家中,他便一扫倦色,到溪边去帮刘彦昌清洗碗筷。   山水明澈,溪流潺潺,这条溪流的源头是西边一个不高的瀑布,再往前是什么,他却不知道了。瀑布附近山壁陡峭湿滑,如果他还有法力,还能飞越过去一探究竟,而今却只能止步于此。   看着水中的这个身穿曲裾袍的少年,刘彦昌第一次发现,他其实已经不能算作少年了。杨戬回来之前,沉香远不似如今这般沉默,平日里话多得很,所以在他眼里,沉香似乎还是当年那个顽皮孩童。而现在,他终于发现沉香已经变了,他变得沉稳,在应对孙悟空时甚至要比他更加懂得随机应变。这孩子总算是长大了,刘彦昌想,他会变得比自己更加出色,会变成自己所希望的那个样子。   沉香在溪边蹲下,接过刘彦昌手里的活,仔仔细细地刷着。偶然看到水中刘彦昌的倒影,他忍俊不禁地打趣道:“爹,我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刘彦昌一阵尴尬,别开脸道:“说什么傻话?爹就是想问你,新房间还习惯么?”   所谓的新房间,乃是杨婵担心杨戬不喜欢刘彦昌和沉香,所以让他们搬到其他距离落英庭较远的房间中去了。沉香在原先的房间住了三十年,现在突然让他搬,他却没有半句怨言,这也正是刘彦昌有此一问的原因。   沉香闻言,淡淡地笑道:“不碍事的,爹。前天还有些失眠,不过昨天已经好多了。”他低着头,无意识一般说着,刷碗的力道一次比一次大,“要说不习惯,也该是杨戬……舅舅更不习惯吧。我不明白,他怎么能一个人在那种地方活了三十年?那个地方,比华山底下更阴冷几倍……”他忽而看向刘彦昌,“爹,我知道你和娘在担心什么。我不恨他了,三十年了,再大的仇恨都可以冲淡,何况……我知道他一定很不容易。当年的事,我想了很多,其实杨……舅舅他身为司法天神,并没有错。”   “……沉香,”刘彦昌抓住沉香的手,“好了,你这几天没睡好,回去休息吧。”   “爹……”沉香怔了一下,只能苦笑。他确实是有些精神恍惚了,一时间脑海中居然全都是杨戬当年高立云端的模样。更不明所以的是,他甚至不想叫杨戬一声“舅舅”,尽管自己已经不再怪他,更察觉了自己的诸多不足。   刘彦昌看他呆呆的样子,叹道:“怎么了?不如你去看看你娘吧,她和你舅舅在下棋呢。”   “……好。”沉香应了一声,又迟疑了好一阵,才往落英庭走去,远远就看到了坐在亭中的杨戬。把他从囚牢中接出来的那几天,沉香的确是感觉他已经今非昔比了,但不知怎么的,沉香现在看见他,却已经没有了那种悲哀的感觉。   走近了一些,便看见杨婵正双手护着一颗棋子,竟是在和杨戬耍赖:“这是我的车,你不能吃就是不能吃。”   杨戬无奈道:“原本你不动你的兵,我便吃不到车,但如今既已吃了,又怎能反悔?”   杨婵道:“那不动兵不就好了?”说罢便将兵后退一步放回原处,“我知道,你一定要说‘用兵之道,有进无退’,对吧?我不管,我就要退。”   三千年了,这妹妹的棋品就没见好过。杨戬淡淡笑了,不和她多计较,便随意走了一步。谁知杨婵的马头一偏,便把杨戬的炮吃了。   “娘……”沉香忍不住插嘴道,“马好像不是这么走法的吧?”   见是沉香,杨婵笑得有些尴尬:“沉香也来了?就是玩玩而已,不必太较真了。”   杨戬也唯有苦笑,看着她的马的走法,说不定下一步就能直接吃掉自己的将,便把象往下拉了一个田字位,蹩了马腿。杨婵就算再怎么耍赖,也该知道这样是绝对前进不了的,便又想起别的办法来。   沉香在旁看着,时而看看棋盘,时而又瞧瞧杨戬,片刻,终于忍不住挪到杨婵身边,低声耳语道:“娘,我也想学……”说着又看一眼杨戬。母子连心,杨婵自然心领神会,这的确是个让甥舅俩化干戈为玉帛的好机会:“那便让你舅舅教你,他可是棋术大师。”   沉香一边听,一边观察着杨戬的反应。杨戬依然恬淡如玉,只是眉宇间染了一点疲色,但沉香知道,他一定是听见了的,而且没有反对,那么就是默认了。沉香忙上前两步,整理衣襟,掸净灰尘,下跪道:“舅舅,请收我为徒!”   若要说为下棋而拜师,这礼未免太过庄重,几乎可算是五体投地的大礼了。杨婵看着,却不奇怪,她知道这并不仅仅是拜师这么简单,更多的是在为三十年前华山下那一斧子,在向杨戬赔罪。   只因为无论如何,外甥怀着要杀舅舅的心思,甚至用斧头砍伤舅舅,这是绝对的滔天大罪。何况他的舅舅当年只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而已。   沉香性格含蓄而且容易害羞,所以杨戬来了这么几天,他都没有来当面向他道歉。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便要将自己的歉意全部传达出来。   “舅舅……”沉香的头埋得很低,声音有些发闷,“对不起,舅舅!当年沉香有诸多懵懂之处,若不是舅舅提点担待,否则沉香一定活不到今天!”   这孩子实在是太聪明……太聪明了。杨戬凝视他很久很久,那双古井一般深沉的眼中,竟然掠过了一丝苦涩与悲哀。半晌,他轻叹一声,道:“起来。”   沉香抬起头,见杨戬将棋子收回,开始重新摆棋。这是接受,更是原谅。他忙站到杨戬与杨婵之间,小心翼翼看着棋局的摆法。杨戬的手极漂亮,很难想象竟然是握了三千年兵器的手。沉香回想起以前在真君神殿所见的杨戬的笔迹,那样的刚劲挺拔又隽秀清灵,倒是像煞了杨戬自己。   杨婵见沉香呆呆站在旁边,觉得奇怪:“站着做什么?坐吧。”   确实,他忙了一个上午,已经非常疲惫,但也许是因为以前杨戬高坐明堂、率兵操戈的模样给他印象太深,如今在杨戬面前,他简直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满意。此刻听杨婵这么问了,他唯有摇头,示意不累。   不过他也没有站得太久。这象棋左右只是教了片刻,杨婵忧心杨戬身体,便将他扶回房里去休息了。沉香站在原地呆呆看着杨戬离去,双腿的酸痛开始一点点侵袭上来。   杨婵安顿杨戬躺下,又倒水来递给杨戬,岂料他喝了两口便咳起来。杨婵忙用手背覆上杨戬额前,好在并无发热,只是一点咳嗽而已。她松了口气,想来方才虽然亭中有些微风,但日光灿烂,绝不至于就此病倒,自己委实是关心则乱。她放下茶杯,叮嘱了杨戬几句,又说再过几日那四方游走的神医扁鹊便会来为他诊治。   扁鹊成仙之后,一直闲云野鹤,踏遍凡间河山几多,挽救了无数凡人的性命。但这千芒针,却是非施术之人不能解,饶是扁鹊,亦只有束手无策。   随后杨婵便离去,留他在房里休息。待她与沉香走远,杨戬便推开被子,忍耐着关节里不间断的火辣辣的刺痛,慢慢走到书架旁,从抽屉中取出一本奏折来。   那曾是凡间京城土地呈给玉帝的机密奏折,上面清楚地指明,王母娘娘已经投胎至辽王夫人腹中,并且与当时尚且年幼的太子有指腹为婚之约。   而今,当年的太子已经继位,如果不出意外,王母娘娘将是现在的国母。   土地呈上这本奏折,乃是出于张百忍的命令。而在奏折的最后,则有张百忍的朱笔批复:仍在乎?   她,王母娘娘,还在吗?张百忍所要问的其实是,她为什么还活着?   不管是人还是神,欲望永远无法克制。就算是玉皇大帝张百忍也一样。他想要架空王母的权力,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王母是天地阴气的主宰,自古阴阳相合方为天道,而且王母娘娘向来慈祥公正,天地间无有不臣服者。   所以张百忍知道,他永远无法真正架空王母,但是他却可以让她再也回不了天庭。可叹张百忍百密一疏,这本奏折还是被杨戬安插在玉帝身边的婢女霖瑜偷了回来,再由逆天鹰保管至今。而杨戬知道此事之后,便一直让人盯着皇宫,谨防有变。一方面杨戬动用的是梅山七圣这等武将,另一方面张百忍却不好大张旗鼓,于是整整三十年,仍然没有分出胜负,王母娘娘的转世李媛容依然好好地活着。   然而此事却不能再拖,杨戬明白,张百忍更明白。凡人的阳寿能有多久,等李媛容一死,王母娘娘就会回归天庭,这对刚刚大权独揽的张百忍来说,无疑将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二爷!”墙壁中忽然现出一个高大精壮的人形,嗓音沙哑,须发满面,正是梅山六友中的大哥康安裕。现出原形的那一瞬,他扑通一声跪下,伏在了地上:“二爷,我可算是又看见你了!三十年了,我们兄弟日日都牵挂着你……”   杨戬将那奏折放回原处,想要扶起康安裕,却是刚一俯身便腿脚虚软。他用手支撑着桌面站稳身体,叹了一声:“起来吧。张百忍并未如何为难我,不过是……”   “不过什么?玉帝可是用什么手段威胁于你?”   杨戬阖了眼微微摇头:“没有。我没有任何把柄落在他手上,你们不必为我担心了。王母娘娘……现在如何了?”   康安裕扶杨戬坐下,给他添了一碗茶:“王母娘娘一切安好,如今已是当朝国母,为人谦善,凡人都很敬重她。不过玉帝近来下手越来越频繁,我们有些应付不过来了。”   竟然能让梅山六友疲于应对,看来张百忍确实是被逼急了。杨戬按了按康安裕厚实的肩膀,道:“这些年辛苦你们了。一个月后我便来京助你,想玉帝手下的虾兵蟹将也不敢在我面前恣意妄为。”   来来去去,其实王母的余生所剩不过三四十载,如今他和玉帝却是要为她能否顺利老死归天拼得你死我活。   “娘娘的阳寿,你查过没有?”   康安裕道:“查过,阳寿六十又七,寿终正寝。”   杨戬点了点头,又沉吟片刻:“回头让老四拟一份奏折呈给张百忍,就说你们发现了娘娘的转世,且近来有许多不明来历的鬼怪前来行刺王母。我就不信,张百忍还能假作不知。”   康安裕应下,又与杨戬寒暄了几句便又赶回去了。房里只剩下杨戬一个人,他终于再也坐不住,伏在桌上歇了片刻,只觉头脑昏沉,几乎困倦得睁不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在不上榜的情况下要看到这篇小文,看来很需要缘分啊~ ☆、【章四】落子不悔(二)   窗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杨戬将窗打开,逆天鹰便飞进了屋,道:“寻见孙悟空了。观音菩萨正在紫竹林钓鱼,孙悟空不敢硬闯,便唯有等着。据善财童子说,今天傍晚大约就会出来了。”   杨戬默然点头,将逆天鹰赶出去,又在床边坐了许久。大约是累了,隐隐觉得有些头疼。这慈航,进了佛门还日日想着钓鱼,却偏偏一件正事不做。   到了半夜里,孙悟空总算将符咒带回,随后便问也不问,就与猪八戒离开了杨府。   没有人愿意去收拾杨戬一家的烂摊子,何况这烂摊子之中还有一个张百忍。   杨戬自然明了,便带上断云戟与符咒,命逆天鹰连夜往卧龙潭而去。而与此同时,李靖也已经率领一百天兵,往杨府秘密赶来。黑犬四处嗅了一圈,便向东方狂吠。李靖等人便向东方追去,不多时便看到前方有一只灿金的雄鹰,其上站着一个白衣的人影,仿佛半点没有察觉地向东飞行着。   李靖疑窦顿生,思量个中有诈,便驾云上前阻截,厉声喝道:“杨戬,还不快将断云戟交出来?!”   那“杨戬”却根本不理会。一阵风从李靖耳边掠过,雄鹰已飞远许多。   “……他这是?”而那黑犬却仍是向着“杨戬”狂吠不已。李靖大惑,只听说杨戬失去法力,难道他已经失忆了?便又赶上几步,喝道:“杨戬,你再不识相,休怪本将军不顾同朝为官之情面!”   然而“杨戬”却还是不加理会,片刻后,在夜幕中已经寻不见他的踪影。李靖气急,忙追上前,催动宝塔,顿时金光大亮,“杨戬”与那雄鹰轻而易举地便被吸进了塔中,烈火一烧,便化作灰烬。   “……杨戬……”李靖咬牙,扬手道,“追!”   黑暗之中寻人实在不易,幸得哮天犬助阵,李靖终于在距离卧龙潭五里之外的山道上发现了杨戬。   星夜沉沉,一轮圆月正慢慢隐入大片的乌云中。山川静寂,半点人烟也无,唯黑犬的吠声回荡在山谷中,震得双耳嗡嗡作响。   杨戬下了马,手中金光一闪,那快马便变成了一杆银光闪闪的长枪。他静静地站在狭窄而陡峭的山道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路追来风尘仆仆的李靖,衣袂飘摇,黑发飞扬。   本以为杨戬没了法力,带一百人来总足够应对。然而此刻,李靖却有些后悔自己只带了一百人来。   半晌无言,反倒是杨戬先问候道:“李将军,久违了。”   李靖仰头凝视他。他们一直以来的关系,就是李靖仰视杨戬,而杨戬看着他的时候,脸上总是浮现出这种轻蔑的神色。就算现在月黑风高,他也能想象得出来,杨戬如今是怎样的神情。   他将哮天犬颈上的绳子交到身旁的士兵手中,上前一步:“你该知道本将军此来是为了什么。如果识相,就把断云戟交出来。”   杨戬听罢,却只是一哂:“杨戬向来不是个识相的人。”   李靖闻言,右手一扬,一百人便已经分成两拨,一拨在前一拨在后,而两旁不是峭壁便是悬崖,这便将杨戬围困起来。   月光复又明亮,是阴云散去了。   杨戬果然还是老样子,那样肃杀冰凉的神色,简直和张百忍一模一样。他站在那里,就是一柄无比锐利的剑,有着堪比神兵利器的剑锋,和无尽冰寒的成色。以致李靖此刻,竟然有些胆怯。   可笑,他一个将军,见过万千尸首都不怕,而今居然会怕了一个已经没有法力的神仙?他握紧双拳,缓缓道:“杨戬,你已法力尽失,何必硬撑?如今可千万不要逼我,否则此处便是你葬身之地。”   然而此刻杨戬浑身却好像散架一般地痛着,仿佛大半个身子都陷进了泥沼,关节处犹如火烧针扎。吹了半夜的冷风,又在马上颠簸,现在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今风声萧萧,夜幕深沉,李靖等人看不出他此刻煞白的脸色,却听得见他不时难忍的呛咳。   “若是我,便交出断云戟,从此隐居山林,不问世事,”李靖道,“你又何必这样和自己过不去?”   “何必多言,”杨戬却冷笑道,“动手。”   “动手”二字一出,长枪便挑了上来,李靖只觉眼前银芒一闪,头盔竟然被挑落在地,滚下了山崖。   他顿时怔住。杨戬,就算没有了法力,他仍然是杨戬。   然而那一百天兵却已经向杨戬冲了上去。然而人多的优势,在这样狭窄的山道上却半点发挥不出来,反而成了劣势。长枪一拨一挑,杨戬轻而易举便从重围中冲了出来,直逼李靖。李靖大骇,举起玲珑宝塔,然而口中咒语还未念出,银光便已扫至胸前。   太快了,快得可怖。这是他第一次与三界第一战神正面交手,李靖觉得,这也会是最后一次。   但预想之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只听见一阵狂吠,睁眼看时,杨戬已经不见,而自己手里紧紧牵着的那条黑犬却被鲜血染红了满口牙。   “将军,”一个天兵说道,“杨戬他……掉下去了。”   李靖向崖边走了两步,往下看去,却只看见一片漆黑。但是在那一片黑暗之中,却仿佛有一点光芒,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轰一声,一只闪烁着金芒的雄鹰冲将上来,翅膀一扇,便又往山上飞去。它来得如此突然,李靖脚下一滑,险些跌下山崖去。回过神时,才发觉身边的天兵天将竟有十多人没能幸免,纷纷步上了杨戬的后尘。   但是杨戬还能上来,他们却再也不能了。   李靖蓦然明白,原来那只名为逆天的鹰王,仍然跟在杨戬身侧,遂成为了杨戬的一大助力。事到如今,唯有放弃。一百天兵尚且不是杨戬对手,何况现在这些残兵败卒?天要亡我,我能何为?!   众将见李靖怔愣着没有动静,虽然都知道胜负已分,却还是颇不服气。杨戬用化身拖延时间,然后刻意将战场选在这种狭窄之处,让他们人多反为自己所制,后来更是装作跌下山崖,因他们放松警惕,凭借逆天鹰来得胜,实在胜之不武。   夜幕里忽然亮起无际银芒,紧接着便是一阵巨响,山川河岳皆为之一振,乃是蛟龙出水,鬼哭神泣也。李靖仰天一叹:“不想杨戬落到如今这般颓唐地步,我却仍然不是他的对手!”说罢,折断佩剑,掷下山崖,哀声道:“今日让你们葬身于此,是我李靖无能,改日定为你们一一讨回,年年奉上香火!”   “李靖走了。”逆天鹰稳稳地落在厚实的肩膀上,“三首蛟,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高挑的男人一步步向岸滩走来,满身厚重的裘衣湿哒哒地滴着水,白发几乎垂到脚踝。他相貌刚硬,神色凌厉,眼中尽是漠然、狠辣的意味。   “曲衡,”他走到杨戬面前,忽然笑了,“——我记得这是你给我取的名字。你说,你希望我能事有屈伸,玲珑处世。”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便再没有了那种凌厉感,反而洋溢着几分天真。他就这么看着杨戬,看着这个将他收服、封印又释放出来的神仙。   “杨戬,我还是觉得你是个懦夫,”三首蛟淡笑,“以前我们曾有约定,若有一日我能打赢你,就不再做你的兵器。但如今,我想已经不用打了。”   杨戬低着眼,轻轻地咳喘,身形竟然有些颤抖:“的确不需要打了。我已不是你的对手。”   他至今都没有看过三首蛟一眼。   三首蛟一怔,继而仰天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杨戬,你是何等自负之人,如今竟然向我认输了么!”   “三首神蛟,即便输给你,也无甚奇怪,”杨戬看向他,唇角清清淡淡地绽出笑颜,“但我如今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此事一毕,是去是留,便全随你意。”   三首蛟凝视杨戬很久,眼中仿佛要喷出怒火。他一把抓起杨戬的手腕,大怒道:“没了法力,你就如此落拓?一日为主,终身为主,我曲衡的主人一副铮铮傲骨,无论有没有法力,都不能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人!”说罢,已然化成神兵三尖两刃刀,静静地插在岸边碎石间,也握在杨戬的掌心。   逆天鹰呼啦一下落在了地上。   杨戬的手却在发抖。不止是他的手,他整个身体都冻得发僵,血液仿佛凝滞,唯有四肢关节处还是灼热的。三尖两刃刀就在他掌心,这种紧握神兵的感觉,他在囚室中足足怀念了三十年。冷硬的刀身,锋利的刀刃,即使在夜幕之下也还是寒光濯濯。涤过银河的水,穿过武夷的石,它终究成了一柄锐利无比的刀。三千年了,即使杨戬倒下,它也还是会屹立在天地之间,宁折不弯。   但他终于还是松开了手。他甚至无法将三尖两刃刀从碎石中拔出。   “你到我臂上来,曲衡。”杨戬眉间已经写满了倦意,“逆天鹰,带我回去。”   ……   天将破晓时,零星地飘起了小雨。洋洋洒洒,润物细无声。   杨府的大门被敲响。刘彦昌披着外衣,撑了一把油纸伞,迎来百花仙子这位贵客。   百花仙子匆匆而来,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未进门便问杨婵何在。刘彦昌不明所以,答道:“昨夜杨……羊跑出圈了,她出去找,我看看她回来没有。”   “够了,别装了!这样瞒我有什么意思?!”百花仙子微愠道,“杨戬回来了是不是?”   刘彦昌一惊,忙关上门,将百花仙子拉到廊上:“你,你怎么知道的?”   百花仙子急道:“你别问了好么?快叫杨婵出来,出大事了!”   刘彦昌也是万般为难:“实不相瞒,杨戬昨夜突然发热,三圣母正照料他。你少坐片刻,我去请她。”   他匆匆撑着伞钻入雨幕中。夏季的雨水冰冷,渗进鞋底,透出一股莫名的寒意。直到推开那扇房门,一股药味涌入鼻腔,才终于感觉温暖一些。   杨戬只着了一件白色中衣,安静地闭着眼半倚在床头,面色如雪,胸膛有些起伏得有些急促。杨婵正舀了一勺汤药吹凉,见刘彦昌闯进来,疑惑道:“怎么了,如此慌张?”   “没什么,百花仙子来了,似乎有急事找你,”刘彦昌收了伞递给杨婵,又接过她手里的药碗,“你去看看吧,似乎挺严重的。这里交给我吧。”   杨婵点了点头,正想起身,手腕却一下被人抓住了。她只好又坐回去,握住那滚烫的手,轻声道:“二哥,我很快就回来。彦昌要是敢伺候不好你,我就不许他吃饭。”   杨戬的手微微一颤,这才松开。然而他又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连气都喘不顺了。杨婵吓了一跳,忙为他抚胸拍背,又端了碗温水来喂他,一面对刘彦昌说道:“我就不去了,你替我招待一下百花仙子,就说改日我一定亲自上门拜访她。”   “可是……”刘彦昌看看杨戬,又看看杨婵,“好,我去说。”   杨戬确实是病得很重,如果不是凌晨时分有只什么鸟怪叫个不停,他现在恐怕已经烧得昏迷不醒了。   那厢百花仙子却是个明眼人,听说杨婵抽不开身,顿时怒道:“一定又是杨戬拖着她,不让她来是不是?他自己干的好事,却还想瞒着妹妹,是怕杨婵大义灭亲么?!她不出来,我自己去看看!”   这时不知从哪里忽然传来桀桀笑声:“不愧是三界花草之主,消息是灵通得很哪。”   百花仙子猛然回头,却见一只金色雄鹰站在廊下,身前摆着一个宽口酒瓶,正一啄一啄喝得格外舒坦。   “原来是杨戬养的畜生,”百花仙子无不轻蔑,“你这般助纣为虐,可要当心将来整个鹰族都要受罚,甚至不复轮回!”   逆天鹰满不在乎:“多谢提醒。说起来百花仙子也是玉帝面前的红人,能得你的提点,我真是不胜感激啊。不过你今天是见不着杨婵了,不如早点回去,免得吃亏。”   百花仙子道:“此处是我的好姐妹杨婵的家,她都不曾赶我走,你又算哪根葱?!”   “哦?那你进门的时候难道看不到‘杨府’两个大字么?杨婵确实是这里的主人,但今天杨戬也在。”逆天鹰瞥了她一眼,“是杨戬要赶你走,你就说说,你走不走吧。”   “你……!杨戬,算你狠!”她脸色愈加难看,转头质问刘彦昌,“姓刘的,你就这么放任杨戬胡作非为?他昨夜可是放出了卧龙潭的三首蛟!此事很快便会惊动天庭,到时陛下哪里还会容得杨家?我这次来就是提醒你们,当心一些,不要被杨戬这个卑鄙小人算计!为今之计,只有和杨戬撇清关系!”   这刘彦昌虽是个落第书生,心气却不低,听百花和逆天鹰一阵好吵,心里也是不舒坦:“多谢仙子特意来提醒,我和三圣母不胜感谢。但不管杨戬是放出了什么,我还是要和三圣母商量一下,才能决定怎么办。仙子你还是先回吧,如今杨府十分凶险,我怕会拖累了你。”   一番话说罢,逆天鹰顿时望着天哼起了小曲。百花仙子气急,但刘彦昌所说的又没有错,只得长袖一甩,恶狠狠地瞪了逆天鹰一眼,腾云而去。   刘彦昌见百花仙子离去,转身欲走,随即便被逆天鹰叫住了:“你要去哪?”   刘彦昌叹道:“我去看看沉香。方才的事,我半个字都不会对三圣母提起,你可满意?”   “倒是识相。”对这个书生说的话,逆天鹰还是信了七八分的,于是他干脆化成人形,拿起酒壶痛饮起来。 ☆、【章五】缘生缘死(一)   杨戬这一病,足足在房里躺了五六天才稍微恢复点精神,总算是能够出来走走了。到了傍晚时分,杨婵看外面夕阳西下,天气渐渐凉下来,不复下午的热气蒸腾,便扶杨戬出门散步。刚到门口,便看见沉香也从院子那一头匆匆走来。看见杨婵和杨戬,沉香顿时收敛了凝重的神色,笑迎上来:“娘,舅舅,你们要去哪?”   “散步而已。你是要去哪?出了什么事了么?”杨婵却是皱起了眉,她一眼就看出了沉香有心事。   “无妨,一点小事而已。只不过这都快天黑了,还要叫我去做事,我真不想去。”沉香抱怨着,赌气一般看着杨婵,“娘,我不想做土地了。”   杨婵这才放下心来,相信沉香原来真的只是在耍小孩子脾气罢了,便伸手抚着他的鬓发安抚道:“做土地只是暂时的,相信过不了多久,陛下就会派其他人来接管刘家村。到时你就不必为这里操劳了。沉香,这么长时间以来,辛苦你为娘担这份责任了。”   沉香忙道:“不不不,沉香不是这个意思!沉香就是……”   看他这样心慌意乱的样子,必然是解释不好了。杨戬心中叹息,无奈道:“沉香,我来这么久了,还未出过大门。”   沉香一愣,顿时醒悟过来:“对对,舅舅,我扶你出去走走吧?”   杨婵自然高兴看见这甥舅俩关系好,叮嘱了两句便让他们去了。   然而,沉香和杨戬都是不善言辞之人,一同走在路上,竟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沉香便这里指指那里点点,告诉杨戬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草。令他惊讶的是,这样无聊的话题,杨戬竟然也一字不落都听进去了,时而还会问他一些晦涩名称的写法。但沉香对写字一窍不通,杨戬问他,他起初还顾着面子编几个,结果一抬头,发觉杨戬眉眼含笑,竟对他编出来的古怪写法饶有兴趣。   可沉香却不敢再往下编了。顾及杨戬的身体,他们走走歇歇,这时天快要黑下来,正好也到了村子里。杨戬一眼就看到了当初刘彦昌和沉香住过的那个茅草屋,现在已经成了一堆废墟,里里外外长满了足一人高的草木。   “舅舅,我……”沉香停下脚步,欲言又止,“我要去见隔壁村的土地,你……要么就到村民家里歇一歇?”   对杨戬来说,沉香这孩子实在藏不住事,眼下他心里的迷茫和挣扎就全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也好。你早些回来。”最后杨戬只是这样说。现在,他还不想这么快让自己暴露在其他神仙面前。   沉香本想带杨戬到附近的一户人家去休息,但杨戬只是随意打发了他,就在河滩上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走了这么长的山路,他确实有些不堪重负,听着黄昏的鸦啼,疲惫之意缓缓涌上心头。   这河畔是他与十六岁的沉香,最早相遇的地方。那时候沉香还是个无邪少年,志向是做个员外,还不需要像现在这样,承担起成仙和救母的责任。   “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河畔却来了一个老人,端着一大盆衣物,却稳稳地站在河边的石阶上,笑言,“看你,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却在这里学老人叹气,真不知道你父母知道之后会怎么想。”   杨戬听了,怔了片刻:“我?”   老人道:“自然是你,这里还有别人?”说着,她蹲下来将盆浸入水中,装满水后端上石阶来,一件件搓洗衣物,“老太婆我年轻的时候啊,也总觉得自己日子过得很苦很累,整天唉声叹气。现在老了,才知道年轻时经历的那些都算什么?自己再怎么经不住,不也过来了么?人啊,到头来不就是一个死。左也是死,右也是死,为什么不让自己看开一点,看淡一点?”   杨戬摇了摇头,无奈道:“老人家说得是。”   老人看了他一眼,无不挑剔地继续说道:“你这个人,一定是你爹娘说什么都听不去。凡事不要太过,不要太依着自己的性子来。”   没想到这老人竟然还会看面相。三千多岁的杨戬哭笑不得,想走,但实在筋骨疲软,唯有在此继续听老人言。   “有什么烦恼的事啊,就跟家人说说。”老人低头敲打着衣物,“要是没办法和家人说,就和别人说说,总之一定要说出来才好,否则难受的一定是你自己。”说罢,她又抬起头看向杨戬,见他漠然而又寡言的模样,唯有摇头叹道:“年轻人,你有大才,却是这样的性格,这辈子恐怕要过得辛苦啊!”   杨戬却是陷在自己的回忆里。那时沉香说要做个员外,当初他不满张百忍的统治方式,一心想要修正天条,又怒于杨婵私嫁刘彦昌,对沉香的志向根本嗤之以鼻。但其实,做个员外,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的呢?   他自己心气极高,却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像他一样。   都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全黑,老人也干完了活,端着盆上了岸来。她从杨戬身边经过,忽而沉着嗓音叮嘱道:“天黑风冷,莫要久留。此去千里,吉凶难测。心性最狠,唯凡人也。得失不论,但求心安。”   杨戬微惊,起身道:“你是……”   老人微笑颔首,随即乘云南去。   原是观音不远千里,赶来刘家村探望他,又给予忠告。杨戬唯有叹息,现在确实是半点法力都不剩,连仙气都无法察觉,只当她是个寂寞的凡人。   在观音眼中,杨戬虽然有三千年的修为,却因为二十多岁就肉身成圣,而不能明白许多十分简单的道理。比如说,如何与家人沟通,如何为自己分忧,如何圆滑做人,如何对待家人。   “舅舅,”身后传来喊声,“我们回家了。”   沉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向杨戬用力地挥动着手臂。   数日后,华佗应邀而来,给杨戬诊治后,开了几张方子便走了。胸口开天神斧的伤痕早已经有愈合的迹象,张百忍虽然恨他,但还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死。至于千芒针,华佗听杨婵说“稍沉些的东西就拿不起来”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了,只是不敢说。   而杨戬的法力,杨婵其实并不在意恢复与否。逆天鹰想要追回华佗,询问他如何恢复法力,却被杨戬制止。   法力是一定要拿回来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最起码,不能再在杨婵眼皮底下冒险。   如此倒是风平浪静,杨戬身体也慢慢地好了一些。不知不觉,东海龙宫四公主的诞辰快要到了。三界传言敖听心已经疯了,所以她的诞辰,敖广也只是请了几个比较要好的朋友,以及敖听心的好姐妹而已,这其中就包括三圣母。   听到这个消息时,杨戬就知道,自己应该走了。   杨婵自然不肯让杨戬就这么离开。她之所以不放心杨戬,是因为唯一跟在他身边的逆天鹰,偏偏不是一个照顾得了杨戬的人。然而杨戬坚持要走,杨婵也是无法,只能出钱给他安排好住处,又提前请好下人、管家,还叮嘱他必须经常飞鸽传书报平安。   这些,杨戬自然一一答应。杨戬走的那天,一早便下起了大雨,沉香忙着处理村子里的事,很早就起床出了门。山路泥泞湿滑,他走得小心翼翼,却还是摔了两次,弄得一身狼狈。待走到邻村的土地庙时,大雨仍然下个不停,而他已经从头到脚湿透,油纸伞被风吹得折了伞骨。   他摘了些草叶抹去身上的泥巴,又到河边洗了把脸,用手梳理头发。做完这一切,他抬起沉重的脚步走进土地庙的结界中。接着,他就看见了十多个土地齐齐地向他跪了一排:“沉香大老爷!”   沉香大惊,又不知他们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忙退了两步:“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让我做的事我都做了,丁家的燕子已经下蛋了,张家的蔷薇已经不生虫了……”   “不不不是的!沉香大老爷有事吩咐,我们哪敢让你替我们做事情?”领头的一个土地大声说道,“只求,只求你原谅我们,之前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啊!”   沉香说不出话来了:“你们……”   “大老爷是让我们瞧瞧王家的怪病,那都是小意思!我们已经连夜去看过了,是恶鬼缠身,过不了几天他就能活蹦乱跳了!”   “今后您再有什么吩咐的,找个人传信就好,我们必定全力以赴啊!”   最初时,沉香还一头雾水,但听着听着,也慢慢知道了些端倪。这些土地先前欺负他没有法力也没有靠山,就想尽了办法欺负他;而今态度之所以有如此大的转变,必然是有人来威胁过他们。会是谁呢?   沉香立刻想到了一个人。三界之中,能让这些滑头土地噤若寒蝉的人不少,但知道这些土地的作为,而且会为了自己而降尊纡贵专程来处理的,只有杨戬。   “……起来吧,”沉香心中沉重,“今后我们便兄弟相称,见了我不要跪了。”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外面的滂沱大雨。雨这样大,他也执意要走么?他是要去哪里呢?有什么地方、什么东西,竟能让他如此坚定地离开?   沉香回家的时候,杨戬已经走了。听杨婵说,他走的时候,只带了些换洗衣物,还有一些零碎的物件,一点银两。逆天鹰跟着他,这日行九万里的鹰王,大约不消片刻就能带杨戬到达新的住处。   杨戬为什么要走?不止是沉香想知道,杨婵也想。但其实杨戬走的原因是那么直白,不管是凡间还是神界,妹妹有了自己的家之后,哥哥又怎能一直逗留在她家里,打扰她的生活?   所以杨婵更没有理由阻拦他。她不希望杨戬在这里住得不快活。   刘彦昌听说杨戬想走,便与杨婵商量,想要把杨府留给杨戬,帮他搬回灌江口去,他们自己再造房子。刘彦昌如此不计前嫌地为杨戬考虑,杨婵心里也是放下了一块大石。无奈杨戬早就表态不要杨府,自有去处,何况搬家并不是容易的事。   “放心吧,”刘彦昌见杨婵满面忧虑,俯身亲吻她的额头,“他一定会安顿好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上来刷新了一下发现多了收藏和评论,作者立刻鸡血满满有木有,更新! ☆、【章五】缘生缘死(二)   ……   京城穆府一片喜气洋洋,敲锣打鼓好不热闹。穆府自开国以来,已出了三代丞相,可算得上是丞相世家,在京城没有人敢不给他们面子。穆家女儿到了二八年华,提亲者早踏破了门槛,穆家小姐千挑万选,看中了闻家的大少爷,就在今天喜结连理。   说到这闻家,虽然声望不及穆家,但也是几代朝中大员,德高望重。两家今日成了亲家,自然是喜上眉梢,亲上加亲。几巡酒喝下来,丞相穆庭正已很有几分醉意,却仍然身子歪歪斜斜地四处敬酒。忽然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忽然被人恰到好处地扶了一把,才又站稳了身子。   “你……”穆庭正有些醉了,却还认人,“是杨戬啊……”   “穆丞相,这位是谁?”不知是谁问了一句。穆庭正呵呵一笑,高声向同僚们介绍道:“这是老朽给小女儿请的先生,也是老朽的表侄……”他转头端详着杨戬,笑道,“一表人才,又才华横溢,可就是到这个年纪,尚未娶亲哪!”   新郎官闻焕酒量很好,喝了许多却毫无醉意,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当即上前给杨戬敬酒。杨戬也不客气,一饮而尽。闻焕只觉这人仪表端正,气度不凡,而且又有穆庭正这样强势的背景,今后与自己也沾亲带故,便拱手道:“在下闻焕,今天也是杨兄的兄弟了。”   杨戬笑道:“闻兄。”二人又喝了一杯,这就算是混了个眼熟。   “好!”人群中不知是谁叫了一声,“这位杨兄弟既是穆丞相的表侄,也就是我们大家的朋友,我先敬他一杯!”   杨戬被拖着喝了好几杯酒,终于得以离开。这样的场面在天庭是少有的,饶是杨戬也有些不习惯。   其实也亏得今天穆庭正喝醉了,才会将他引荐给别人。他在这里已经做了一个多月,也委婉地向穆庭正表明过自己入朝为官的意愿,但却不知道他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一直不愿给杨戬机会。今天这样一来,今后就算穆庭正有意打压他,也一定还会有别人来找他。最起码,那个新郎官闻焕一定会。   穆庭正的小女儿只有十岁,姐姐出嫁,她却只是留在书房里看书写字。穆庭正给了她最好的环境和条件,却从来不关心她,一直都是冷冰冰地对待她。而她的母亲,也已经在她两岁时去世了。   杨戬轻轻地推开门。书房里窗户紧闭,昏暗非常,唯有一灯如豆。小姑娘伏在案上,一笔一划地书写着。   “先生。”看见锦衣素袍的杨戬进来,她笑得愉快,“你猜我在写的是什么?”   “是什么?”杨戬问。   “是先生的名字哦。”她说着,移开镇纸,蹬蹬跑下来给杨戬看她写的东西,“我问过姐夫,他说是斩妖除魔的意思,还说这个名字杀气太重啦!”   杨戬道:“是么。”   他从女孩手中接过那张字,上面写了许多“戬”字,最初写得飘忽零散,后来便整齐紧凑起来,甚至透出些风华。   穆问的字,一直都写得很好。   书房薄薄的一扇门,隔绝不了外面吹吹打打的喧闹声。   杨戬道:“再写几个罢。孝经抄完了么?”   穆问垂头丧气:“还没有……”   “那便去抄。”   穆问还想说什么,但她看见杨戬抬起手揉了揉眉心,似乎非常疲累。于是她不敢再打扰他,轻手轻脚地回到书桌边,翻开孝经,执起了笔。   天色渐渐暗下来,吹打声也隐去。一轮圆月从窗口探进光辉,洒下一片恬淡的银白。   穆问搬了张椅子,站在窗口远望着天上的月亮。   杨戬收起穆问不知何时替他披在身上的袍子,起身看了看书桌上的一叠纸。孝经已经全部抄完了。   “先生你醒了,”穆问转过头来轻快地说,然后用手指着月亮,“你看,今晚的月亮这么大,这么圆!”   杨戬却没有看,只淡淡答道:“今天是中秋节。”   “中秋节?”穆问不明白,依旧仰头看着月亮,脸上欢笑,“月亮上好像有人!有人要下来了,先生!”   对穆问而言,她不知道中秋节是什么,也不关心。她只是喜欢又大又圆的月亮,喜欢写字,喜欢和杨先生在一起,仅此而已。   把穆问交给负责她起居的丫鬟,杨戬便独自回了房间。他酒量一向不好,方才喝了几杯,便在书房里靠着椅子睡着了,至今头还一直隐隐作痛。昏昏沉沉地梳洗完毕后,他倒在床上和衣睡下,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月宫,桂枝,玉兔,星空。   在那茜纱烛影下,长居月宫的仙女长袖当空,翩然而舞。   第二天醒来时,房里桌上多了一个竹篮,里面是几块桂花糕与月饼,还有些热度。   ……   敖听心的诞辰正是在八月二十。杨婵独自赴约东海,龙王敖广见了她,两人也只是平淡地寒暄几句。杨婵心里自然是记挂着敖听心的,但敖听心是为什么疯的,谁都知道一定与沉香救母有关,因此敖广不待见她也是理所当然。杨婵独自在席上逗留了片刻,见了些曾经打过交道的神仙,一一礼貌地致以问候,尤其那些帮她替杨戬求过情的,更是趁此机会偷偷地又塞了红包。   随后便遇见了百花仙子。她看到杨婵,面上也很不高兴,却还是迎上来搭腔道:“你可还记得我这个姐妹?”   自然知道百花是在为那件事生气,杨婵赔笑道:“哪里的话。姐姐莫要和妹妹一般见识了,上次千错万错,都是妹妹的错。”   百花气急:“我怎么会气你?明明全都是杨戬的错!好妹妹,你该不会还是被杨戬蒙在鼓里吧?”见杨婵茫然的表情,她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呀你呀!这样下去,早晚要被杨戬害死!”说着,她四处张望一番,一路拉着杨婵到偏僻处。   杨婵听百花的说法,似乎确实是出了大事,连忙追问。百花便把杨戬放出三首蛟一事说了一遍,又说了自己在杨府所受的待遇。   “好妹妹,你可不要不相信,”百花见杨婵将信将疑的神色,心知兄妹俩的感情实在不是一般人所能挑拨离间的,更何况杨婵还是那种就算杨戬把她压在山下,也不会记恨他半分的人,“此事玉帝一定早就知道了,不然李靖带的一百人从哪里来?还不是要玉帝批准!这说明玉帝是不想让杨戬放出三首蛟的!至于那些个神仙为什么都不告诉你,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不想蹚这趟浑水罢!”   得罪了李靖并不是大事,但要是得罪了玉帝……先前是关了杨戬三十年,这一次难道要关他三百年吗?而且杨戬放出三首蛟,就是有了武器,三首蛟与逆天鹰联合,不也就等于恢复了大半法力?玉帝曾经说过,如果杨戬恢复法力,那么……杨婵大急,红着眼睛,颤声道:“那……那……那我二哥该怎么办?”   百花怒道:“你现在还想着你二哥怎么办呢?我求你,你就想想自己怎么办好么?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和杨戬撇清关系,像他这样的哥哥,还要来做什么呢?只会给你惹是生非,带来危险!而且你现在如果只是一个人也就罢了,你要陪你哥哥去死,我也不拦着。但你还有丈夫和儿子啊!难道要看着他们被杨戬害死吗?”   岂料杨婵却仿佛完全没听见她说的话一样,喃喃自语片刻,忽而道:“不,不会的,玉帝至今没有派兵下来捉拿二哥,也没有以此威胁于我的迹象……他可能是想把三首蛟交还给二哥的,李靖的阻拦可能只是无奈为之!”   “……你呀!这凡事总往好处想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百花道,“罢了,你自己决定吧,毕竟是你哥哥!还有一件事,我也要告诉你。”   杨婵却已经不太敢听了。   “一个月前杨戬走了是不是?他去了哪里?”   杨婵犹豫道:“难道……他……他没有回灌江口?”   百花松了口气:“总算你还不笨!他刚走出刘家村,就往京城去了,在凡人的丞相家里做了丞相小女儿的先生,而且篡改了丞相的记忆,成了丞相的表侄。现在又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进宫做了太子侍读。”   杨婵听完,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百花忙上前扶住她,眼中满是怜惜:“你看看,如果他做的是好事,为何一个字也不向你提起?可见他心里一定有鬼!好了,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保重身体要紧呀!”   “……不,你是说,他进了宫,做了太子侍读?他是进宫做官了?”杨婵紧紧地抓住百花的手,她是多么希望方才所听见的一切都是幻觉,“他为何要做官?现在凡间的科举环环相扣,没有一年时间根本进不了翰林,他是如何……”   “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他可不是凡人,”百花放软了语调,“他呀,必定是冒用了丞相表侄的身份,然后让丞相举荐上去的。据说现在的皇帝身体不好,天天只顾炼丹长命百岁,却不理朝政,整个朝政大权都掌握在丞相手里。他乘机捞个官做,又有何难?”   杨婵整颗心都沉了下去。她知道百花决不会骗她,她的情报网是三界最广阔也最灵敏最准确的,她实在没有理由怀疑她。但是百花向来听风就是雨,根据杨戬所为作出的推断,她却还需要再考虑清楚,最起码杨戬是绝不可能害自己的。   忽而二人都听见敖听心的叫声,显然是来寻她们这两个好姐妹了。杨婵忙收拾了情绪,与百花一同迎出去,三姐妹一起说说笑笑,谈了些体己话。说着说着,敖听心忽然左右张望一番,疑惑道:“奇怪,嫦娥仙子怎么没来?我也让父王邀请她了啊?”   百花道:“听心,嫦娥仙子她是……”她瞥了一眼杨婵,“是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了,在和自己赌气,不管谁请都请不下来的。”   敖听心疑惑道:“不该喜欢的人?嫦娥仙子喜欢上谁了?”   百花想说杨戬的坏话,但碍于杨婵在场,只有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转移话题道:“听心,我们这都几十年不见了,你也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就让我们在这里站着?”   “嗯……也对,你说得对,快进来。”敖听心果然有些心神不宁,被百花这样一说,立刻就不再问嫦娥之事了。杨婵跟在旁侧,心情矛盾不已。宴席开始前,她甚至想要即刻赶去京城探望杨戬,问问他到底想做什么,却被百花仙子拉住:“你就这么去问,他会告诉你吗?我知道你不相信他还会再害你,毕竟他被关押的时候,是你四处为他求情才得以释放的。不如这样,你再等些日子,我让手底下的花仙子再探一探。你要知道他的打算,他又是那样……你起码要给他一个不得不告诉你的理由,是不是?”   的确,现在去问,杨戬根本不会告诉她,或许千里迢迢赶过去,得到的却只是一个谎言。杨婵颓然坐回椅上,正好敖广前来敬酒,她唯有接过百花递来的酒杯,在众人的谈笑声中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  默默地戬娥了一把~OTZ好吧其实貌似是嫦娥单恋? 哈喽我是存稿箱~ 每天木有留言和收藏,感觉自己已经不会再爱了OTZ ☆、【章六】太子侍读(一)   杨戬从穆问的先生,摇身一变成为太子侍读,仅仅是几天的工夫。朝廷中的人虽然惊讶,却半点不在意他的出现。原因非常简单。   老太监将杨戬领到东宫,杨戬所见的,便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宫殿,连一个伺候的下人也不见。就连这老太监也是行色匆匆,用拂尘顶开了太子卧房的门,临走前叮嘱杨戬千万不要让太子房里的东西接触皮肤,就算是做了回大好人。   此刻杨戬所看到的景象,根本可算得上凄凉。房里灯火通明,药味浓重,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慢慢往里走去,只看见屏风上映着一个女人的影子。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杨戬还不太能接受凡间见了皇家便要下跪的习惯,如今只是站着行礼。过了片刻,女人强忍着哽咽的的声音幽幽飘了出来:“你怎知是我?”   杨戬道:“因为娘娘是太子的母亲。”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杨戬却没有点破,其实就连太子都不是皇后的儿子。皇后患有不育症,怎么也无法怀孕,而皇上又非常爱皇后,一直不肯废后。后来有个妃子难产而死,皇上便不顾那个出生的孩子根本不是长子,把他交给了皇后抚养,并立为太子。   皇后依然跪在太子床头,紧握着太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你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来做侍读?你难道不知道……”   杨戬道:“我知道,所以闻大人才命我来。”   一听“闻大人”三字,皇后连自己哭花了妆容都顾不上了,疾步跑了出来,连声问道:“你就是闻焕说的神医杨戬?可有信物?”   杨戬于是将信物递上。看着皇后,也就是王母娘娘如此狼狈的模样,他却笑了:“闻大人只说我是神医么?他可还说过,我学富五车,可为帝师?”   可为……帝师?皇后凝视着杨戬,试图从这个年轻人眼里找出半分慌乱,可惜在他眼里除了平静以外,根本就什么都没有。这般野心,这般镇定,这般孤高倨傲,若不能为太子所用,就必然会被穆庭正的党羽招揽过去。她愿意一试,就凭闻焕一直是坚定的□□,就凭眼前这人如此极端的自负。   “好,好……有你这话,我就放心把太子交给你了。你一定要治好他,让他成为皇帝,这样你才能成为帝师!皇上已经不行了,其他皇子又不堪重任,再这样下去,天下迟早大乱。”她转头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太子,“天下苍生的希望,都在太子和你身上了。”   皇后走后,房里立刻出现了数人,乃是梅山六友。他们围在杨戬身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杨戬要绕这么大弯,来做太子侍读。在他们看来,杨戬要来保护王母娘娘,也只需要和他们一样,平时隐去身形,暗中观察即可。   杨戬为太子把过脉,便唤道:“逆天鹰。”   逆天鹰当下闪身出现,道:“我不去!”   “……什么不去?”康安裕是一句也没听懂,“二爷要吩咐他去哪?我们几个去也可以啊!”   杨戬却置若罔闻,睨着逆天鹰,道:“快去!”   逆天鹰恨得牙痒痒,对着杨戬一阵龇牙咧嘴,最后却还是无法违抗,只好走了。杨戬看了看康安裕等人,只说:“太子病入膏肓,最多再活两天。”   “所以逆天鹰是去地府改生死簿了?”老四姚公麟问,“可是这样做的话,玉帝很快就会知道是二爷在……”   “知道又怎样?我就是要他知道,”提起张百忍,杨戬仿佛有些烦躁,起身走到窗前,缓缓道,“我要他知道是我在阻他的路,但是到最后,我保护娘娘有功,他不得不给我加官进爵。他一直都对我无可奈何,这次难道会有例外?”   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几道闪电冷不防地划破云层,空气里压抑着腐草和泥土的味道。   “……但是这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和张百忍之间的一笔笔账,其实没那么容易算得清楚。张百忍灭了杨家,杨戬就杀了他九个儿子。这是一场遑论输赢的战争。但后来,张百忍召他上天,给了一个看似很高的官衔,其实却把权力削得只剩零星几条,换做别人恐怕根本就不屑于做这个司法天神。但杨戬忍下来了,只因为他发现,司法天神虽然没有多少实权,但落在他手里,总比在别人手里好些。而后杨婵思凡,杨戬借此修正天条,令张百忍恨不得杀了他。而今,杨戬所要做的事就是要再次限制住张百忍的权力,让他的欲望无法无限扩张。   只有做完这件事,三界才能安定。张百忍虽然野心大,但是他的执政能力是不容置疑的。   只要做完这件事,杨戬就可以认输,甚至可以任由张百忍处置。   三千年,确实是活得太累了。   房里灯火摇曳,光华极不安定。   太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还十分年轻。虽然现在脸色难看,但却是额头宽阔,鼻梁挺直,嘴唇微厚,甚有明君之相。   是日,杨戬让康安裕留下看护太子,其他几人退出去继续保护皇后,而他自己则与三首蛟一起,往三重天而去。   要救人,只改生死簿是不够的,还必须到紫薇星君处更改命数。杨戬很明白,紫薇星君绝不敢背着玉帝干这种事,而这两人平时又私交甚笃,重逢时寒暄两句,一个略施小计,一个装作糊涂,于是心照不宣。   此时九重天的瑶池却是载歌载舞,张百忍正享受着百忙之后片刻的放松。手边的小桌上,放着一盆水果、一壶酒,还有一些肉片,只因他脚边伏着一条黑狗。还有就是一面小镜子,镜子里赫然是潜入紫微宫修改凡人命数的三首蛟。   张百忍仿佛喝多了,俯身摸了摸黑犬的头,问道:“上次你怎么没把那个人的手咬下来?”   黑犬呜咽两声,摇了摇尾巴。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张百忍喂给黑犬一片肉,又指了指镜子里的三首蛟,“跟着他,咬死他的主人,否则就别想吃肉了。”   黑犬顿时受了惊,这种威胁的口气实在是太过熟悉了。它跳起来快速地摇两下尾巴,往三重天而去。   三首蛟变化成一头巨蛟,载杨戬离开紫微宫,行了一段,远远地看见迎面扑来的哮天犬。别说杨戬,就连三首蛟都不忍与它正面交锋,当即掉头逃走。然而哮天犬却是穷追不舍,一路追击一路狂吠,将途中巡逻的天兵都引了来。此事越闹越大,张百忍自然喝着小酒乐不可支,杨戬却疲于奔命,本来他就极易疲劳,如此下去绝不是办法,只能命三首蛟一战。   三首蛟口吐真火,将追兵烧作一团,其中也包括哮天犬,总算得以逃脱。哮天犬在云上滚了几圈,好容易熄灭了身上的火,狂吠两声,循着气味继续追去,但是离凡间越近,气味就越淡,渐渐地终于失去了杨戬的踪迹。哮天犬在凡间徘徊了一阵,想回到天上去找张百忍,却又不敢,只能独自趴在树林里舔伤口。   这一切,张百忍却没能看到。他的目光永远只追随着杨戬,看着他脱逃,看着他回到皇宫,看着凡间未来的国君病愈,也看着王母娘娘欣喜若狂的模样。   “杨戬,”张百忍狠狠地捏碎了酒杯,“你给朕等着!”   ……   太子病体稍有起色,第一件事便是拜杨戬为师。他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十分精明懂事,表面对皇后信任的人半点不加怀疑,事实上却时时有所防备。杨戬让他读书写字,他一一都照做,但每当处理政事时,他却总是支开杨戬,在书房里单独考虑。在他心里,没有人能比得上皇后,但自古女子不干政,他不会让皇后破了规矩;而至于闻焕等□□,他也从来不主动召见他们,非常明智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另一方面,杨戬回到凡间,便派逆天鹰四处寻找哮天犬。逆天鹰足足找了四天,终于在几千里外的树林里发现了它。张百忍也在它身边,一边小心地给它包扎,一边轻声细语地问:“怎么就不敢回来了?朕只是说说而已,难道真能饿死你不成?”   哮天犬抖了抖耳朵,摇着尾巴,眼里却含着泪。   “……他以前对你不好?”张百忍温声道,“是不是经常踢你打你?”   自然没有回答。哮天犬失忆以后,便已经忘了怎么说话。   “那就不提他了,嗯?还是说,你其实根本没忘了他?……也对,他终归是你的主人。你还记得他的气味吧?”   哮天犬仰起脑袋望望张百忍,眼里满是不解。看着这条笨狗,张百忍也只能叹气,他忽然有些明白杨戬以前用这条狗追杀沉香屡屡失败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打也打不醒,骂也骂不醒,最终,他也只能轻柔地摸了摸他的毛:“不提了,回天吧。”   逆天鹰便拍开翅膀回返。他知道张百忍一定看见了自己,但既然张百忍不说,便当做浑然不觉吧。   听说这件事后,杨戬对张百忍的看法,也微妙地有所改变,毕竟哮天犬是他的朋友,张百忍对它也算是有情有义。直到不久之后,京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他在街上摆摊算命,每卦皆灵,人称活神仙,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终于引起了穆庭正的注意。于是穆庭正便命穆问拿着自己的生辰八字去寻那老头,穆问照做,拿到老头写的卜辞后便想离开,岂料那老头突地叫住她,道:“你一定会欺骗你的父亲。”   穆问攥着手里的卜辞,面色发寒,回头却对老头甜甜一笑:“怎么会呢,我连字都不认识。爷爷,你终于也要算错一回了!”   老头只是抚着胡须,含笑默然不语。   而后穆问果然没有将真的卜辞交给穆庭正,而是先溜回书房,模仿老头的字迹和语气胡诌了一通。穆庭正看了,不禁勃然大怒,觉得是老头戏弄与他,派人将他抓了来。穆问毕竟年纪小,没想到这一步正中那老头下怀,老头虽然是被绑进门的,却又取得机会为穆庭正算命,竟是一说一个准。就这样,这名叫公孙铭辅的老头成了穆庭正的食客,穆庭正也越来越厌恶穆问,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让她听见,更不给她插手的机会。   在穆庭正眼里,穆问虽然只有十岁,却长了一颗四十岁的心,更重要的是,她这颗心还是向着外头的,简直让他防不胜防,让他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  哈喽我还是存稿箱~ ☆、【章六】太子侍读(二)   而那封真正的卜辞,早就被穆问偷偷塞进了闻焕的手里。除了她的杨先生,她不知道身边有什么人可以信任,但是她曾亲耳听见、更清楚地明白闻焕和杨戬是朋友。穆庭正那□□篡位的心思,现在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穆问这般与他作对,却与家国天下无关。   她只是不喜欢她的父亲,因为有穆庭正这样的父亲,她的童年几乎都是冷言冷语,从来没有半分关怀。   闻焕得了卜辞,虽然并不迷信上天,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想找机会告知杨戬此事,无奈他虽然天天上朝,但皇宫里规矩森严,并不是哪个人都可以随便走动的,除非有太子的召见,否则哪里进得了东宫去?闻焕左思右想,不得其法。一天夜里,突然有线人传来密报,说穆庭正准备将公孙铭辅举荐给皇上。   恍若晴天霹雳当头劈下,闻焕大惊失色,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他的枕边人穆青睡眼惺忪地披衣起身,见他焦急至此,忙问缘由。穆青是穆庭正的女儿,闻焕自然不敢说实话,便糊弄了两句,随即推说睡不着觉,要去书房看书。穆青却正了颜色,道:“我是你的枕边人,会什么都不知道么?……其实,我与太子自小相识,无所不谈,他曾赐我玉牌一面,无论何时,凭此玉牌便能进宫见他。”   闻焕顿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仔细端详着她,感激不已:“不想我妻能挽国家于危难!”   “这不是我的本意,”穆青却垂下了头,哀声道,“我不愿背叛我的父亲,可怜现在我是你的妻子,不忍看你如此痛苦。只是我父亲一直以为你和公公一样,是他的同派人士。”   穆青的公公,也就是闻焕的父亲,已于数年前故去,他生前是穆庭正的得力助手,也是结拜兄弟。闻焕和他的弟弟闻新,可以说受了穆庭正不少照顾。   闻焕叹道:“我会告诉他,是我偷了你的玉牌。”   穆青却推开了他的手:“你休了我吧。”   ……   三更夜,断续寒砧断续风。   几名侍卫打着灯笼,匆匆进到杨戬所居住的庭院中。院子里漆黑一片,今夜无月,唯有满天星光闪闪烁烁,光辉恬淡。几人敲了一阵卧房的门,没有回应,便沿着小路四处寻找,接近池塘时,忽然听见旁边依稀传来的跫音。   “是谁?!”侍卫们顿时警觉起来,退后两步,手已经按在了刀鞘上。   路边的柳条被人撩开,从池边小亭中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处的主人杨戬。几个侍卫都松了口气,又有些埋怨:我们大老远地来找你,你却在这悠闲地喝酒看星星呢?   但他们嘴上是不敢说的。杨戬待人实在不够平易,太子侍读虽然是个文官,他眼里的寒意却比那些个武将更甚。宫里传言,前些日子有个极为嚣张的千户冲撞了他,杨戬一句话都没说,只看了他一眼,那千户便抖如筛糠,从此再也不敢走大路了。   此事是真是假难说,却表达了宫人对杨戬的惧意。更有很多人私底下说笑,武将都是身上带着刀才可怕,杨戬他本身就是一把刀,太子侍读的官位只是鞘罢了,谁要是给他个武官做做,恐怕他能杀得北边的契丹人哭爹喊娘。   “杨先生,”领头的侍卫忙拱手道,“闻大人来了,要见您。”   闻焕?这大半夜的来找他,必定是出了大事。杨戬让几个侍卫前面带路,自己则尽快跟上。他身体仍然不甚好,夜里盗汗连连,身上发冷,实在睡不着觉才出来坐一坐,喝热茶驱寒。可他坐得久了也撑不住,本打算回房,现在又要快步行走,实在有些难为。但那些侍卫却是不知道的,在他们眼里,闻焕是个清官,他半夜来见杨戬,杨戬却还闲庭漫步一样,心里自然不舒服。   这样一路走到了紫宸殿,杨戬才看见了闻焕,也看见了太子。大约是等得久了,太子脸色明显不悦,闻焕却没什么顾忌,将卜辞递给了杨戬,问:“你看看,你觉得这神棍如何?”   “不知所谓!”杨戬刚接过卜辞,太子便说道,“闻大人,你连夜进宫见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闻焕忙道:“太子息怒,还请相信微臣绝不是只为此事而来。如果那只是个神棍,微臣绝不会夜闯东宫!”   在太子赵世禹记忆中,闻焕的言辞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激烈过。他还只有十五岁,又是太子,地位高心气更高,此刻自然不太高兴,却生生忍住了,看向杨戬:“杨先生,你觉得呢?”   太子想要杨戬为他夺回点面子,杨戬却根本不理会,只道:“此人不凡。”   “不凡在何处?”闻焕问。   “杨戬不才,也会占卦,且有些准头。闻兄可有铜钱带在身上?只消六枚即可。”   闻焕正好带了钱袋,便取出六枚铜钱摆在桌上。杨戬摆卦卜卦,一算之下,所得结果竟然与卜辞所言一模一样。   太子终于觉出些不对味来:“这……难道穆庭正真能成功?难道天下要改姓穆?”   杨戬道:“不一定。卦上说,穆庭正极受恩宠,现在还未到达顶峰。‘以及鼎盛时,方得归去处’,只是说他可能会在最受宠的时候寻得归处,却不一定是达到他的目的。”他收起铜钱,交还闻焕,“闻兄,你可还知道些什么?”   闻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道:“不错,还有一事。那神棍名叫公孙铭辅,穆庭正打算将他举荐给皇上。皇上如今痴心炼丹,公孙铭辅的出现绝不是好事。”   太子道:“莫非……莫非这就是穆庭正更加受宠的原因?”   恐怕太子的猜测就是未来会发生的事了。几人一时间默然不语。片刻,太子打发闻焕回去,却把杨戬留了下来。   他一直不是很喜欢杨戬,之所以称他一声杨先生,一是因为皇后信任他,二是因为他确实治好了自己的病。但至于国家政要,他并不希望这个来历不明的人来插手,尽管他是闻焕安插进来的,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杨戬非常讨厌。   要说哪里讨厌,他却也说不清楚。是他的穿着么,明明身在深宫却总是一身白衣,从来没有碰过朝廷给他的官服。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吧,其实他的相貌非常好看,可目光却总是凌厉得让人发毛,不敢与他对视,难得笑的时候,眼底也是一丝笑意都没有,冰凉凉的,整个都是一块万年不化的石头。也可能是因为,他一个男人,在他以为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总是好像背上压着千斤重担一样,有些直不起腰,甚至只有扶着身边的东西才能勉强站立。有几次杨戬教他写字,提笔写了两句诗,忽然脸色发白,断断续续地咳了好久、歇了好久才缓过来。   他觉得,杨戬和别人不一样,他如果在自己这边,自然会是得力帮手,但他给太子的印象更像是个对手。还有就是,他确实不够强。   烛火摇曳,殿中有些昏暗。旁边窗户开着一条小缝,一股冷风钻进房中,太子不由一阵哆嗦,起身将窗关紧。转身看向杨戬,他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背脊挺得很直,仿佛一杆枪,脸上更是淡漠得一丝神情也无。   连太子看了,都替他觉得疲惫。   “我……我……”太子把杨戬留下来,自然是有话想对他说的,但一开口却根本不成句。   杨戬总算看向他,没有嘲笑和戏谑。他只是在认真地听他说话。   “我……我是太子,”太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我是未来的国君。”   杨戬依旧默然看着他。   太子此刻已经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所以你要听我的话,好好辅佐我!今天的事,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这一回,他说得斩钉截铁,“不然,我一定诛你九族,不,十族!”   九族?十族?杨戬唯有叹息,只能依着他,起身道:“微臣知道了。微臣告退。”说罢便转身离去。而太子眼睁睁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无论如何,今夜必然会是个不眠夜了。闻焕必然早就已经派人查过那个公孙铭辅的底细,但应当是什么都没有查到,所以只字不提。可是对杨戬来说,别说是他的家乡父母,就连祖上八代、前生来世都能挖出来。回到住处,杨戬便派逆天鹰去查。事情发展到如今地步,应当是张百忍已经开始插手这凡间宫廷了,杨戬也不得不面临玉石俱焚的可能。   第二天早朝时,太子依旧坐在皇帝赵元升旁侧听政,殿中是站得整整齐齐的上百名手持笏板的大臣。闻焕的父亲生前地位很高,他自己又是武状元,自幼在边疆长大,官位也是他自己打出来的,此刻站在第二排。而穆庭正是丞相,自然是站在最前头。   这满朝文武,除了闻焕之外,竟然全都是穆庭正的爪牙。太子不止一次觉得此事十分荒唐,但它确实就是发生了,而且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他悄悄地看了一眼龙椅上昏昏欲睡的父亲。这个位置上坐的,应该是王朝的决策者和掌舵者,而不该是一个一心扑在长生不老这样虚无缥缈的心愿上的昏君。   文武大臣上奏了几件事之后,穆庭正终于站了出来。待他把公孙铭辅的来龙去脉说完,太子已然出了满手的汗。   他甚至不敢看父亲的表情。不是第一次,他替他父亲感到羞耻。   听说穆庭正为他找到了这样一个活神仙,对于沉迷长生的赵元升来说,再也找不到更有吸引力的事了。他大喜过望,伸出蜡黄的、颤抖的手,恨不得马上把活神仙接进宫里来为自己炼丹制药。然而闻焕却忽然上前两步,与穆庭正并排而立,朗声道:“皇上,臣有一事启奏!”   赵元升终于把迟滞的目光移到了闻焕身上:“你……你说。”   “臣夜观星象,发觉天狼异动,北方恐有战端!而且,战端源于奸臣乱政!”   穆庭正心内大骇,不想这女婿竟然公然与自己唱起对台来!然而他面上却还是十分镇定:“子辉这是何意?我朝国力鼎盛,兵强马壮,就算北方有变,应付起来也绰绰有余。至于奸臣……”他环视朝上群臣,“难道说,你觉得这里有奸臣不成?如果有,你指出来,皇上一定会明察秋毫!”   子辉正是闻焕的字。穆庭正话音刚落,文武百官便都低声附和起来。闻焕听在耳里,只觉孤寂非常,穆庭正手下这么多党羽,如今撕破脸皮,只能放手一搏。他望向太子,太子也正看着他。   这种时候,太子是绝对不会说话的。太子手里本来半点权力都没有,后来闻焕拼死进言,美其名曰给太子一些锻炼的机会,才取得了部分批红权。皇后和闻焕,平时也常常教导太子,处事必须低调,千万不能得罪穆党。   穆党的窃窃私语汇聚成泱泱大潮,闻焕已经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   而就在这一片附和声中,一人忽然大步跨进门槛,走上前来,高声道:“臣自幼跟随玉泉山云游道人修道,愿为皇上进献道人座下神兽雪鹿一匹。”   闻焕心中一喜,竟然是杨戬这从不上朝的太子侍读到了。   “此事当真?!”赵元升当即两眼发亮,半点昏聩之气也无,“快,雪鹿在何处?”   穆庭正忙道:“皇上!杨戬擅闯朝堂,此乃罪一;不着朝服,此乃罪二;自称修仙,此乃欺君,罪三也!杨戬犯下如此大罪,恳请皇上万不可轻饶,务必将他押入大牢,凌迟处死!”   在这样激烈的言辞之下,赵元升却看着杨戬笑了起来:“原来你叫杨戬?好,好,朕不治你的罪了,快把雪鹿牵上殿来,朕重重赏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萌萌哒存稿箱~ 请假两天,好久木有高强度码字了,速度跟不上了~~~~ ☆、【章七】与天比高(一)   一头雪白的鹿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站在了金碧辉煌的朝堂上,摇头摆尾,呦呦而鸣。   其实它不过就是一头吃草喝水的普通的鹿,堂上大多数人都饱读诗书,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但他们还是愿意称赞这头鹿,美其名曰“仙鹿”,只因为皇帝的荒谬。   于是它就变成了仙鹿,是康安裕连夜到附近山里找山神讨来的。这种白鹿虽然不多,但也不值钱,稍微给山神点好处,也就把它牵回来了。但是到了这里,白鹿却变成了仙兽。皇帝走下宝座,和几个大臣一同对着它赞不绝口。   一时间,朝堂上清醒的人,似乎只剩下太子、闻焕、杨戬和穆庭正了。   “皇上,这恐怕不是仙鹿啊!”穆庭正附耳道,“很可能杨戬只是随便找了一头鹿来糊弄皇上,却说这是仙鹿。”   赵元升被他一提醒,也长了个心眼,正色道:“杨戬,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这是仙鹿?”   听得此问,太子与闻焕皆是捏了一把冷汗,要找一头白鹿出来容易,但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证明它是仙鹿,岂不是痴人说梦吗?闻焕上前正想说什么,却被杨戬伸手拦住。他仿佛根本不知道如今自己的处境有多凶险一样,沉静得过分:“那就请皇上走远一些。仙鹿能歌善舞,而且极聪明。”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些碎银放在掌中,在仙鹿眼前晃了一晃,又指了指穆庭正。那仙鹿仿佛明白杨戬的意思一样,走到穆庭正面前,用两只角在他腰间拱来拱去,一时间满堂都充斥着穆庭正的惨叫声和笑声。片刻,啪嗒一声,一个钱袋掉落在地,仙鹿用角将它挑起,交给杨戬。   杨戬掂量了一下钱袋,笑望向穆庭正,钱袋里的几个铜板叮当作响。他没有说一句讽刺的话,穆庭正却已经羞愧难当。   在满堂拼命忍耐的笑声中,穆庭正咬牙涨红着脸,一声不吭。赵元升却看得高兴,一扫病态,抚掌道:“这果然是仙鹿!杨戬,你擅闯朝堂,朕便不治你的罪了。朕再赏你白银千两,你可满意?”   杨戬对钱财本来就没有欲求,多少都是无所谓的,便接受了赏赐。退朝时,穆庭正气冲冲地跨出门槛,却发现杨戬正在前方不远处的台阶下望着他。   “你要做什么?”穆庭正走下台阶,对杨戬咬牙切齿道,“杨戬啊杨戬,你真是狠。我是你的表叔,你也能这样对待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一头白眼狼,将来对我有害无利!”   杨戬向后退了两步,和穆庭正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冷声道:“但你还是算错了。”   穆庭正道:“你说得对,我不该以为太子的病……我以为把你安排去做太子侍读,一来可以眼不见为净,二来,太子将死之人,你就算去了也没有前途……当初是闻焕建议我安排你做太子侍读的,今天这小子又……莫非你们早就已经串通好了?!”   “穆丞相,有些事……还是不要知道得太清楚为好。”对于这些不关己的事,杨戬说得十分轻巧。   从杨戬那双一贯冷静沉着,甚至淡漠如同死水一般的眼里,穆庭正清晰地看见了他的轻蔑和狠辣。   穆庭正越想越气,越看他就越觉得可恨,但又抓不到他的把柄,只能恶狠狠道:“官场路难走,你可千万别走错了路,看错了人。”说罢便要走。杨戬却抬手拦住了他,在他极端愠怒的目光中,将钱袋塞进他手里。   “物归原主。”杨戬说。   原来,他只是来还钱袋的?望着杨戬有些虚浮的脚步,穆庭正忽然觉得,今天的自己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手一松,钱袋落地,他却没有捡,因为他也是个读书人,也有自己的骄傲。今天,他实在已经不想再弯下腰去。   穆庭正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中,迎接他的是成亲不久的女儿穆青。但她是带着休书回来的,并且已经有了削发为尼的念头。   厅堂的角落里,穆问躲在高大的梁柱后面,静静地听着穆青诉说的来龙去脉。她想笑,但是想到姐姐的遭遇和将来,又有些想哭。   “相爷千万不要着急,”公孙铭辅不愧是老狐狸,一眼就看出了穆庭正对杨戬和闻焕的杀机,忙劝道,“闻焕来头不小,他的弟弟闻新又是关外大将,手握重兵,这个人暂时还惹不得。”   穆庭正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我知道。”   “但是,这却是一个很好的借口。朝廷大员与关外大将居然是兄弟关系,啧……”公孙铭辅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了对皇帝的轻蔑,“至于杨戬,待我进宫看看,再做打算,相爷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   “对杨戬,我明白,”穆庭正道,“这个人,要么不动,要么杀掉。”   “相爷觉得他不能为你所用?”   穆庭正狐疑地瞪了他一眼:“自然不能!杨戬是我表侄,我知道他的脾气,更了解他的能耐。要他倒戈是绝不可能,你最好也快点死了这条心。当务之急是挖掘他的罪状,一定要把他杀掉!”   ……   穆庭正出的洋相传遍朝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皇后李媛容虽然为人宽厚,但对穆庭正向来苛刻,听说他被杨戬这般耍弄,自然不会去责备杨戬,只是将他和太子请到自己宫里来用饭,闲聊时有意无意提起这件事,便顺口嘱咐杨戬务必更加谨慎。   杨戬对昨日在朝堂上对阵穆庭正的事似乎根本心不在焉。皇后说了,他只是随意应下,陪两人坐了片刻,快要开席时却推说身体不适,提早走了。太子远远望着杨戬离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转身对皇后抱怨道:“母后,我觉得杨戬有点怪。”   皇后问:“是么?怎么怪?”   “我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他怪怪的。喔,他有什么打算也不跟我和闻焕商量,就像昨天,他明明已经想好了对策,却不告诉闻焕,结果我和闻焕好像傻子一样。”   皇后一听,忍不住笑道:“是么?我的皇儿也会傻吗?”   太子撒娇道:“娘!我是说真的!而且今天下午那个算命的就要来了,我问杨戬该怎么办,他居然说‘不知道’!他既然什么办法都没有,我还留着他做什么?”   皇后任由他说,但笑不语。   “还有,那头白鹿献上去了,我以为他会借此机会顶替那个算命的,结果他竟然就这样收手了,还是让算命的进宫?这样的话,白鹿到底有什么用?”   “好了孩子,你的问题太多了,”皇后笑道,“你好好坐下来,我慢慢说给你听。杨戬是个凡人,你不能把他当成神仙来用,他也和我们一样,对很多事都是束手无策的。他的为人,我也不甚了解,但看得出来,他一定不善沟通。可你也看到了,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也一样能做得很好,昨天早朝只是虚惊一场而已,你不必太介怀。如果你需要他告诉你下一步怎么做,你就要多问问他,相信他不会刻意瞒着你。”   她顿了一顿,思及昨日之事,神情凝重起来:“至于他进献白鹿,很可能只是提醒皇上他的存在,暗示皇上,在公孙铭辅不能依靠的时候,还有他也是一个选择。但是他并不打算像公孙铭辅一样,依靠修道成为皇上的亲信。这个道理,你能明白吗?”   太子道:“明白。这就好像,如果我看到有个人靠偷窃发了财,我绝对不会跟着他去偷窃。这叫洁身自好。”   “对,”皇后不无宽慰,“所以现在杨戬应该不会主动有什么动作了,闻焕身在宫外,也未必能及时做出应对。我们只能等着,看公孙铭辅如何取得皇上的信任,这种信任又能到什么程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叹了口气,细细端详着她的儿子。他十五岁了,个头快要比她高了,肩膀也变得厚实可靠。   “接下来就要靠你自己了,”皇后道,“闻焕和杨戬固然能干,但他们只是工具。你才是太子,要怎么使用这两件工具,要怎样赢得漂亮,全凭你自己。”   ……   公孙铭辅总算还是进了宫来,为皇帝讲道、炼丹,助他“修仙”,越来越得皇帝的信任。期间边境断断续续传来战报,契丹人在北方频频进犯,但规模都不大,闻新和他的将领们便压了下来。所以这些“小事”自然也无法引起皇帝的注意。他一心一意,只想成仙。   初冬的一天早晨,天降大雨。公孙铭辅从廊下走过,冬日的寒意一阵阵扑面而来。从升平楼外经过时,余光一瞥,便看见庭中似乎有个人影。   这么大的雨,又这么早,会是谁呢?公孙铭辅一时好奇,停住脚步,眯起眼看着。片刻,总算看清了那人,于是高声喊过去:“老夫果然老了,眼睛花啊,竟然这么近都看不清是杨先生。”   杨戬似乎是被大雨困在了庭院中间的小亭里。听得这一声唤,才回过头来,一看是公孙铭辅,眼里也有了些许笑意,对他点了点头。   “这么大的雨,你在那里做什么?”公孙铭辅喊道,心中暗暗寻思:这酸书生,该不是昨夜在这里赏月吧?   昨天前半夜的确是个好天气,月色撩人。但到了后半夜,就开始变天了。   杨戬在亭中遥遥望着他,只是苦笑。   “如此闲情雅致,老夫真是不想打扰。”公孙铭辅说是这样说,却还是回房间去取了一把伞来,撑开小跑进亭中,将杨戬接到了廊上,“你住在何处?”   杨戬道:“东宫。”   “这伞你便拿着,不必还了。老夫还有事要办,先走一步。”   说罢,公孙铭辅便离去。杨戬不紧不慢地收了伞,甩干伞面的雨水,沉声问道:“是人是鬼?”   三首蛟传音道:“是人,凡人。”   这便够了。   “看来张百忍的确已经出手,近来边患频频,恐怕也和他有关系,”三首蛟道,“这道士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张百忍就是利用了这一点,让我们不能杀了他一了百了。”   杨戬却不再说一句话,将伞放回公孙铭辅房门前。雨还是没有停止的迹象,远远地有早朝的钟声隐约透过雨幕断续地传来。   凡人的身份是神仙的软肋,面对凡人,神仙如果下手杀他,那就是死罪。而杨戬,他更不可能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这和他的身世有很大关系。   张百忍,他的好舅舅,无时无刻不在费尽心思利用他的弱点和缺口。   三首蛟忽然感觉有些不对。他附在杨戬臂上,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现下他只觉得有些热,但袖口的风吹进来,又有些发寒。   “杨戬?”他感觉杨戬似乎心神恍惚,忙传音过去,“你怎么回事?杨戬?”   片刻,他才听见杨戬的回答:“无妨。”   “你有些低热,”三首蛟道,“去找扁鹊来看看。”他下意识地还以为这是在天庭,想找哪个神医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瑟瑟的寒风中,乌云越积越厚,大雨越下越大,冻得人的血液都要凝结起来。三首蛟变作一把油纸伞,护送杨戬走上回东宫的路。他除了教太子读书之外,还负责帮皇帝整理经史子集,编一部典籍,白天几乎都是忙得抽不开身的。   路途茫茫,白雾弥漫。杨戬走到东宫的时候,早朝也散了,大约今日皇帝又没来上朝,故而散得很快。   一场腥风血雨,差不多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萌萌哒存稿箱,哼 ☆、【章七】与天比高(二)   ……   杨戬走后,一晃几个月过去,杨婵不止一次给杨戬写过家书,但得到的回音都十分简略,只说自己一切安好,无需挂心。但杨婵又怎么能不挂心,她每隔几天就要问百花仙子一次消息。最初百花仙子还能监视杨戬的一举一动,但自从杨戬进了宫,那些花仙子便再也没有给百花传递过消息。   唯一的答案就是,杨戬不想让杨婵知道自己进宫的目的,所以他用各种办法,让花仙子无法看无法听也无法说,阻断了百花唯一的信息来源。   于是杨婵更加担忧和急迫,但三千年兄妹所形成的默契,又让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打扰杨戬。沉香看杨婵如此进退两难,眼看冬季已至,不久就是春节,这样下去杨婵恐怕连过年都过不好,便替她想了个办法。   就这样,乔装改扮成男子的杨婵,与乔装成虬髯莽汉的沉香,便雇了两匹马,离开刘家村,往京城一路奔去。   ……   冬寒料峭,北方边境愈战愈烈。当朝皇帝赵元升决定再拨十万人上前线支援,出征前,公孙铭辅上书,认为应该首先立坛祭天,只有顺应天意,才能击退契丹。   信奉道教的赵元升深信不疑,不顾闻新的急报和闻焕的反对,强行推后十万精兵的出征时间,反而命祠部官员先挑选祭天的良辰吉日。   太子听见这个消息,一时暴跳如雷,将手中的笔掷在地上,抬起脚把整张书桌都踢倒了,笔墨纸砚落了一地。他虽然很了解他父亲的为人,但他居然在家国危亡时分做出这般荒诞的决策,这简直让人心生绝望。   而杨戬,他的老师,却只是退后了几步,默然看着他又摔又砸。一个太监见此光景,十分伶俐地关起了门。片刻,等太子发泄完了,气喘吁吁地坐倒在椅子上,杨戬才放下了手里的书,命侍女把书房打扫干净。   太子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杨戬。他就这样凝视着杨戬,半晌,唯有苦笑道:“你……你竟然还是无动于衷。也对,你是无法理解我的处境的。我这太子之位是平白捡来的,以前穆庭正党羽势力没这么大的时候,我的兄弟们每个都想夺我的位。后来他们都死的死,走的走,他们到底是怎么了,我却半点不知道……然后穆庭正就开始想方设法废黜。我现在的位子,都是因为皇后和闻焕才能保住。可是现在,那个臭道士……他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把我碎尸万段!”   杨戬静静地听他说完,看着他擦干脸上的泪水,方问:“哭完了?”   太子抽噎着点了点头。   “别趁机偷懒。把今天要写的写完,昨天的文章也拿出来好好改改。”   万没想到得到的居然会是这样无情的回复,太子几近崩溃,猛然起身,颤抖着手用力向杨戬脸上挥去。杨戬只略微偏头,抬手握住他的腕子,语调冷淡:“读了那么多书,却只会动手么?”   在书房里伺候的婢女太监已经跪了一片。太子虽然一直没什么权力,而且地位不稳,但他仍然是太子,要教训谁,从没有人敢这般违抗。   手被杨戬抓住,太子一时发怔,但很快又挣扎起来。少年的力道很大,杨戬关节使不出力气,被他狠狠推开去,后背重重地撞在了旁边的灯柱上。   听见灯柱倒地的巨响,太子终于冷静下来。他眼看杨戬踉跄地退到墙边,脸色煞白,顿时呆住了。旁边的下人们听见动静,更是吓得不敢睁眼。   “……杨先生,”太子喃喃道,“你……你怎么……?你没事吧?”说着忙跑去扶。杨戬没说什么,被他搀着坐下,太子又递过来一杯茶。杨戬便接过来喝了一口,道:“我没事。打也打了,你还不快去写字?”   太子仍然心惊胆战,认真端详杨戬片刻,见他虽然苍白,话音也不稳,除了刚才扶他的时候他的手有些颤抖之外,背后似乎并没有什么伤。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提议:“还是找御医过来诊断一下吧?”   杨戬看来并无异样,还是和平时一般冷淡:“为何?”   太子道:“我……我怕你万一……那我找谁来教我读书呢?”说完,他快速地看了看杨戬,又低头盯着脚尖,“不过既然没事,那就算了。刚才我那样……你生气吗?”   杨戬并不理会他的问话,起身道:“微臣还有些事要办,不能在这里陪你了。写完之后,拿到叠琼阁来。”   太子弱声应下,再不敢说话。   走出绛云阁,寒风雪粒便簌簌而来。不想,在阁中教太子读书这半日的时间,外面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茫茫的一片白。   杨戬却并没有欣赏这般景致的心情。千芒针寄居体内,时间长了,他竟然也有些习惯了这种无力的感觉,心里却比以前更加绝望。   他一步步缓缓走向寝殿,不但全身虚软,而且背后阵阵剧痛。少年十五六岁,正是力气最大的时候,也是最不懂得控制自己力道的时候。他又想起了沉香,十六岁的孩子,在那条清亮的小河畔,清风拂面,艳阳和暖。   叠琼阁内,逆天鹰正百无聊赖时,却发现杨戬居然提早回来了。他料想一定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太子惹他生气,便扇着翅膀打开了门。杨戬看了看他,返身将门关上,道:“去御书房看看皇帝的文书,到底是什么时候祭天。”   逆天鹰道:“方才你妹妹的信又来了。”   杨戬沉默片刻,道:“说了什么?”   逆天鹰便把书信递给他。信上写的其实无非就是一些琐事,但这一封不似以前的,字迹潦草了一些,而且写错了几个字,显然非常匆忙。落款前,他看到杨婵写道:“近日心神不宁,不知何故,暂且到月宫陪一陪嫦娥仙子,以求心静。”   杨戬看完后,把信叠好,放进抽屉的锦盒中。杨婵从小就不会说谎,三千多年了,从来没有改变。   ……   祭天之期,到底还是来了。   不止是满朝文武尽数到场,连杨戬这样不怎么重要的侍读,都被要求到场祭拜。但要求是一回事,只要不怕抗旨,人那么多,究竟谁到了谁没到,如果不特地加以留意,是无法发现的。杨戬倒是想钻这个空子,无奈他已经被穆庭正盯上了,也唯有准时抵达。   他出现在祭坛时,公孙铭辅作为作法者,已经身着道服,白发白须,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倒是有几分仙气。看见杨戬,公孙铭辅半闭着眼,一抖手中的拂尘,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闻焕来得比杨戬还晚,走过来的时候步子拖得很慢,不悦之意十分明显。一点点挪到杨戬身边,闻焕叹了口气,盯着祭坛看了一阵,忽然低声道:“这老道士,神神叨叨……改天让你的仙鹿咬死他。”   杨戬却笑道:“你看见桌上的肉圆了吗?”   闻焕踮起脚张望了一番:“……看到了。怎么了?”   杨戬道:“那是鹿肉。”   闻焕还以为杨戬是在和他聊天:“哦?玉皇大帝难道喜欢吃鹿肉?”说完,立刻想明白了——皇帝居然把白鹿做成了肉圆,用来祭天。这白鹿对皇帝而言,是仙兽,可是公孙铭辅在短短十几天时间内,居然就能说服皇帝用仙兽做菜,实在太过可怕。   这不是一次单纯的祭天,更是在向杨戬和闻焕挑衅,是一次赤丿裸裸的示威。他们已经败给了穆庭正,想到这里,闻焕心底发凉,但见杨戬依然平静如斯,想说的话又都咽了回去。他们两个再加上太子,三人之中,地位最低的就是杨戬,而且杨戬身在东宫,孤立无援,离公孙铭辅又这么近。他顿时有些慌乱。   这一场祭天从头到尾,一共用去了一整个下午。或许是上天感受到了皇帝的虔诚,原本阴沉沉的天气,到尾声时居然放了晴。夕阳粲然照耀着广袤的神州大陆,驱散了风中的稍许寒意。   “——拜!”   公孙铭辅蓦然喊了一声,将拂尘一扬,跪伏在地。赵元升也在祭坛上,跟着他跪了下去。   皇帝下跪,众臣岂有不跪之理,何况是跪天?闻焕忙跟着跪下,伸手扯了扯杨戬的衣袖:“快跪!你想被满门抄斩吗?”   杨戬便顺势半蹲下去,俯身低头——他看见穆庭正盯着自己,但前面有人替他挡着视线,穆庭正是绝看不见他双膝根本没有着地的。果然,他“跪下”之后片刻,再看穆庭正时,他已经不再往自己这里张望了。   十万大军,即将于第二天清晨出征,保家卫国。祭天的闹剧总算收场,但权力的斗争,却还刚刚开始。   ……   杨戬离开凝和殿时,夜晚的天空洋洋洒洒飘着大雪。祭天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天气也越来越冷。杨戬来时没有带什么御寒的衣物,入冬后穿的还是秋天的薄衣,后来皇后到紫宸殿看望太子,细心察觉了,便给了他一些衣物。逆天鹰本打算去宫外的富人家里偷一些来,看见皇后的赏赐,顿时松了口气:“总算还能熬过这冬天!”   于是杨戬也就那样穿着了,尽管他自己平时只穿白衣,而皇后赏赐给他的衣物有红有蓝有紫。太子第一次看到他披了件火红的狐皮大氅走进紫宸殿,忍不住想,依照这个人对自己不上心的程度来看,恐怕就算皇后一时失误,赐给他一件女式披风,他也会随随便便穿着就出门了吧。   当然,这些话太子是不会说的。自从上次冒犯过杨戬之后,太子收敛了许多——他发现,杨戬虽然一直是脸色苍白的样子,但似乎并没有他想的那般孱弱。相反,他极能忍耐。皇后曾说过,能于敌阵前谈笑风生的人,大多是能成大事者。太子隐约觉得,杨戬就是那种人。   “今天还要讲礼义之道吗?”看着杨戬关门,脱下大氅掸落上面的雪花,太子掩卷道,“这么晚了,杨先生,不如早些休息吧?你在凝和殿忙了好几天了。”   杨戬道:“这些日子没什么时间盯着你。你可有好好读书?”   “杨先生你忙自己的就好了,”太子嘟囔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会管住自己。”   “所以你就连续两天都在院子里和太监踢球?”   太子惊讶得“啊”了一声:“你……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康耿告诉你了?”   十五岁,分明就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进度有没有太慢??? 昨天有个娃说想看二哥和太子的对手戏!于是……明天还有…… 哼我还是萌萌哒存稿箱! ☆、【章八】无可奈何(一)   太子一觉醒来,睁开眼,便看见了杨戬。他穿着单衣,正翻看着厚厚的一卷书。杨戬是在为本朝编撰一步典籍,但或许是穆庭正刻意为难他,参与编写的人数少得可怜,许多编校方面的事,杨戬都只能自己完成。这几天杨戬日夜都在凝和殿忙碌,据说经常连水都喝不上。   但是,这么多天的忙碌似乎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负担。杨戬还是每天很早起床,很晚休息,兼顾编撰和教书,仿佛永远不会觉得累一样。   烛火摇曳,满室和暖。太子在桌上靠得久了,肩膀有些不舒服,便稍微动了一动。身下压着的书页发出了响声,杨戬便往这里望过来。太子忙闭上眼睛,装作没有睡醒的样子。不多时,他听见杨戬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他的心跳也愈来愈快,咚咚作响。   他发现了么?不,理应不会发现。太子安慰自己道。刚才只是一瞬,怎么会看到呢?   他感觉到杨戬替他把大氅往上拉了拉,心里才稍稍放松一些:看来确实是没发现。谁知这口气刚刚松下来,头顶便被杨戬敲了一下。   太子又恼又羞地坐直了身体:“杨先生!”   杨戬道:“回去睡。”   “杨先生!”太子道,“你不要去编书了。”   杨戬连看他一眼都没有,径自答道:“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杨戬一反常态,诘问道,“除了编书,我还能做什么?”   太子怔了一下:“你……你什么意思?”   杨戬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再说话。他对自己刚才冲动的言语有些悔意,但太子却从他的沉默里品味出了许多意思。除了编书,他还可以做太子的老师。但是他居然说,除了编书,他做不了别的。   “你已经在为自己找后路了吗?”太子轻声问着,生怕惊扰了杨戬一般,“你觉得我做不成皇帝吗?”   杨戬听见自己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会当上皇帝的。”   对这样的敷衍,太子根本高兴不起来。他真是不想再看见杨戬,对他莫名地心生厌恶。   “你不必再做侍读了,”他说,“以后不准你再踏进东宫半步,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知道么?立刻离开这里,我会为你下令开宫门。”   他以为他这样说,杨戬多少会反驳两句。何况他要是出了宫,又能去哪里呢?难道要去投靠闻焕吗?杨戬这样高傲的人,怎么可能大半夜去敲别人的门,求人收留呢?   然而太子什么都没能等到。紫宸殿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一个人。   第二天清晨,正好轮到康耿执勤,便来得比平时都要早些。路过紫宸殿时,看到门虚掩着,心想这两人难道真的在这里留了一夜?轻轻地推门走进去,却只看到太子正伏案疾书。   “你来了,”太子听见开门声,忙抬头一看,见是康耿,便又低下头去,“你去叠琼阁看看,杨戬还在不在。别让他看见你,不然我就打你三十大板。”   康耿哪里知道这小祖宗是怎么回事,平日里都心平气和的,怎么过了一夜工夫就要打他三十大板了,忙不迭地应下,就往叠琼阁跑去。叠琼阁距离紫宸殿并不近,昨夜又是一夜的大风雪,康耿一边跑一边脚下打滑,最终跌跌撞撞总算安全抵达。然而到了门口,却被两个看守的侍卫拦住了:“康公公,杨先生昨夜未归。”   康耿大惑:“昨夜未归?那会去哪里?”说完这话,还不等侍卫回答,他就想到了一个地方——凝和殿。   难道这个人真的不要命了,就想着编他的书?康耿认命地又往凝和殿跑,才到殿前就看见了杨戬。地上铺满了书卷,他正俯身一卷卷地细细查看。   康耿忙跑上前去,一把握住杨戬的手,道:“哎呀我可找到您了!太子……”说罢,又想起太子的嘱咐来,立时松开杨戬:“我,您就当我没来过,可以么?”   杨戬便果然当他不存在,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又一溜烟地跑回紫宸殿,康耿已经气喘吁吁,再也挪不动一步了。瘫在地上缓了口气喝了杯茶,他总算有力气开口:“杨先生昨天一夜没有回叠琼阁……”   太子一听,猛然站了起来,大步往殿外走去,边走边叫:“摆驾!我要去闻府!”   “闻府?”康耿忙问,“太子要去闻府?要不要叫杨先生一起去?他在凝和殿呢!”   太子立刻停住了脚步:“他在凝和殿?”   “可不是,昨天一定是连夜干活,看起来比以前还要虚。”康耿说着,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大约是他在风里吹久了,双手冰凉,杨戬的手可真烫呀。   “……我知道了。”杨戬为了自己的后路,居然如此拼命,太子忍不住都要同情他了。半晌,他挥退了众人。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他似乎又不想让杨戬走了。   把他赶出宫的话,岂不是满足了他吗?他从此就逍遥自在了。可他为什么赖着不走?还想着权力和金钱吗?不,如果真是为了这些,他就不会来做自己的侍读,而大可以跟着穆庭正为非作歹。   这个人可真摸不透啊。   看来杨戬是不打算遵从他的旨意了。太子也想明白了,自己不该这样对先生发脾气,只盼着晚上杨戬来上课的时候向他道歉。但是午时刚过,康耿就跑了来:“太子,不好了,杨先生走了!”   “……走了?”太子一愣,“他……怎么没人拦着!”   康耿道:“杨先生说了,是太子的命令……所以……一个人就出宫了,我想拖延点时间来禀报太子,就拦着他让他回叠琼阁收拾衣物钱财再走,但他说那都是身外之物……所以……就这么走了。”   太子这时才是真的一口气接不上来。居然真的说走就走了,难道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只是一时之气?   杨戬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他独身出宫,未曾收拾一样东西,只因为他知道自己过不了几天就会回来,没必要多跑这一趟。不说太子后悔与否,皇后常来东宫探望太子,很快就会发现杨戬不在。   于是杨侍读就这样离开了皇宫,先到附近的客栈安顿下来,然后直奔开封土地庙。逆天鹰变成马车一路载着杨戬,可谓怨声载道。到了略显荒凉的土地庙中,他才安静下来,观察四周一番,警觉道:“有人!奇怪……怎么会是她?”   杨戬撩起车帘看了一眼,也有些意外:“穆问?”   确实就是穆问。除了她,还有她的姐姐穆青也在。二人跪在地上,似乎正向土地乞求些什么。   杨戬下了车走进庙中,穆问一回头看见是他,顿时笑逐颜开,扑过来抱住杨戬的手:“杨先生,杨先生!好久没看见你了,你还好吗?你不教穆问写字了,新来的老师写的字比穆问的还不如!”   穆青看着这一幕,只是站了起来,礼貌地向杨戬点了点头:“原来是杨先生。”   “穆小姐。”杨戬招呼过穆青,便又俯身去哄穆问。看这师生二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穆青便到外面去等着,尽量不打搅他们。这时穆问已经把杨戬拽得蹲下了,看着穆青出门,她又趴到杨戬肩上:“杨先生,你抱抱我!”   杨戬无奈,这孩子怎么一段时间不见就这么粘人?不过想到穆问的生活,不禁有所怜惜,便顺着她将她拥在怀里。等穆青终于走远,穆问忙顺势附在杨戬耳边,低声道:“杨先生,穆庭正要杀你。”   杨戬怔了怔,随即蹙眉道:“他是你爹。”   穆问根本不听:“他要动手了,先废太子,再杀你。我前几天看见那老道士给他的密函,他说他已经想到办法了。杨先生你现在在宫外一定要小心呀,他可能会派人在半路阻截你!”   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就算是在天子脚下,出个抢劫杀人犯也是可能的,穆庭正权大势大,趁杨戬不在宫里,叫人把他打死,再随便拉几个人顶罪,绝对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就算有闻焕做杨戬的后台,杨戬也已经死了,闻新又远在北方,他一个人根本翻不起多大浪。   杨戬一死,要抓太子的把柄就很容易。以前他们废不掉太子,是因为皇帝对太子还有感情。但现在有公孙铭辅给皇帝吹耳边风,要废太子也不过就是一两句话的事。但前提是,不论大小,太子要犯错,杨戬要死。   “我知道了。”杨戬却只是淡淡回答,“你看了密函,你爹没有发现?”   穆问十分轻松地说:“发现了,用藤条打了我一顿。所以我就跑出来了,我姐姐是来追我的。”说着,她挽起衣袖给杨戬看身上一道道青紫的伤痕。   话已至此,杨戬也只能重重地叹息。他抬起手揉了揉穆问细软的头发,把她带到外面,问穆青:“身上还有钱么?”   “本还有些……”穆青垂眸道,“现在已经不剩多少了。”   “上马车来,”杨戬道,“这马自己会认路,他会带你们到我住的地方。到时候报我名号即可。快走吧。”   穆青很是感激,坐进车里时几乎落下泪来。看着马车绝尘而去,杨戬掸去衣摆的尘埃,闪身又进了庙里,将那扇破旧的门闩上。   残破的土地像顿时放出光芒,一个明黄的人影闪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杨戬,微笑道:“怎么想到来找朕了?”   杨戬哂道:“我妹妹呢?”   “你妹妹?天下之大,人那么多,难道朕要时时刻刻盯着他们的动向不成?”张百忍摇了摇头,抿一口酒,“你找不到她,就要怪我?”   “你会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杨戬根本不信,“逆天鹰找不到他们,你把哮天犬借给我用。”   张百忍的表情很奇怪,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荒谬的话:“朕凭什么要把哮天犬借给你?哮天犬在朕这里过得很好,为什么要到凡间跟着你受苦?”   张百忍向来是个比较能容忍的人,对任何人都是。但偏偏在杨戬面前,他喜欢冷嘲热讽,夹枪带棒。他就是喜欢看杨戬痛苦无措,喜欢看他向自己求饶。   “……好,”杨戬深深吸了口气,果然来问张百忍是个错误的决定,但他还不能就这样退缩,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北方边患,是你做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张百忍回答得漫不经心,但声音已经不很平静,“杨戬,朕怀疑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的立场。”   杨戬道:“我是不明白。我在人间做我的官,你凑什么热闹?你是玉帝,却派破军天狼下凡,害得无数百姓家破人亡。你这是在作孽!”   “朕不后悔,”张百忍咬着牙,“朕不会后悔。你就当朕入了魔障罢!为达目的,朕不会罢手的。你还是好好想清楚自己的将来。娘娘的事,你就此收手,朕还能放你一马。要是再多管闲事,朕就连你一起杀!”   好,好。杨戬早就明白,他和张百忍之间根本没有任何谈判的余地。但他还是愿意来试一次,为了边疆的黎民百姓。而谈判的结果就这样残酷地摆在面前,一点希望都不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几分钟QAQ! 晋江什么时候能不弹小广告?! ☆、【章八】无可奈何(二)   现在对杨戬来说,唯一的好事就是玉帝已经把话都挑明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背后操纵,目的就是杀王母娘娘。双方都再也没有遮掩的必要,有什么阴谋诡计,只消放开手脚,都使出来便是。   最后还是三首蛟带杨戬回到了客栈,穆问和穆青都在那里等着他。他另外开了一间房,把原来自己的房间让给了她们。这一天倒是风平浪静,但到了第二天上午,穆青带穆问出去抓药,有几个陌生人上了楼,敲响了杨戬的房门。   他们自称是闻焕的下人,是闻焕叫他们来接杨戬。杨戬不得不感慨穆庭正消息之灵通,他昨天夜里的确已经派逆天鹰前去通知过闻焕他出宫的事,不想闻焕的人还没来,穆庭正的打手倒是先到了。   几人怕杨戬不肯跟他们走,使出浑身解数好说歹说,总算把杨戬骗住了。杨戬跟在他们后头,他们在前面带路,一路走一路聊。走到拐角处时,杨戬忽然停住了脚步:“几位兄弟,往哪里走?”   几人一怔,想杨戬该不会已经发现了?忙赔笑道:“自然是往东了。”   杨戬道:“但闻府在西面。”   “闻大人在东湖船上,备了小菜等先生。”   杨戬也笑道:“实在辛苦你们了,那你们先等一等,我去那边药铺接两个人。”   几人大惊,眼看就要功亏一篑,忙拉住杨戬:“别呀,先生要接什么人,我们替你去接就成。长什么样子,是男是女?”   杨戬道:“不然你们同我一起去?若是认错了人便不好了。”   这几个大汉一想也对,反正杨戬也逃不出掌心,便应下了,掉头往西面药铺走去。药铺在西市,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几人频频回头看紧杨戬,见他始终都跟在身后,便不怎么担心了。但也就是这一个疏忽之间,再回头时,杨戬已然不见了。   “不见了!”其中一个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其他人顿时蹦了起来,四处搜寻,片刻便有人看见了杨戬,他已经被人护送着往闻府的方向去了。   闻焕在门口等了许久,终于看见杨戬来了才敢松一口气,一边迎杨戬进府一边道:“听说有人把你带走了,差点吓死我!你呀你怎么就跟着他们走了?”   杨戬苦笑道:“闻兄不必为我担心……早些出来,便能早些与你会合罢了。”   闻焕摇了摇头,道:“实在不是我想为你担心……”只是听穆庭正说,杨戬曾经手脚都受过伤,行走都不便,更何况打斗呢?他这样一个人形单影只,实在是让人不放心。闻焕想了想:“不如你就住到寒舍来吧,在客栈还住得惯吗?”   杨戬道:“能由得我挑住得惯住不惯么?……边疆有变数?”   “不知道是不是有变数,”闻焕给杨戬沏了一杯茶,惆怅道,“十万大军理应已经抵达,但至今没有半点消息,不知到底如何了……还有一件事,非常重要。在泰山一带,似有地动之兆。此事……此事我实在不知所措,因而来问问杨兄你。”   泰山是什么地方?所谓的龙脉所在。泰山地动,在皇家眼中,就说明龙脉动荡,上天发怒,不管有没有造成百姓伤亡,都是一件天大的事。   杨戬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你确定消息属实?”   “自然属实。杨兄若不信,此处还有密函可以过目。”   想到张百忍的一贯行径,杨戬实在不敢判定这到底是不是他故意放出的假消息。接过闻焕递来的密函,杨戬细细看了一遍,但这其中不可能有任何头绪。   “杨兄……”闻焕试探道,“你在忧心什么?是信不过我的属下,还是……”   杨戬叹道:“并非如此,我是在担心另一件事。此事就交给我来办。这个机会既然在我们的掌握之中,那么就要拿着它大做文章,若是利用得好,大可以把公孙铭辅连根拔起,甚至令穆庭正元气大伤。”   闻焕听了,胸中激荡,起身抚掌道:“好,有杨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杨兄哪里需要用子辉的,子辉一定在所不辞。”   ……   从刘家村到京城,少说也要三月时间。越往北方,天便越冷。杨婵与沉香为大风所阻,在客栈里停留了两日。客栈中不算冷清,有许多和他们一样的赶路人都是被这恶劣的天气给困住了,其中包括一个说书人。这会儿,趁客人们都在用饭时,说书人摆起了台子,小鼓一敲便说起了故事。   “今儿个我们说的是,那华山三圣母与凡间书生刘彦昌相爱,诞下一子名曰沉香。沉香满月那日,忽的天上阵阵雷鸣,黑云翻滚,二郎真君带领十万天兵天将下得凡间来,要拿三圣母!”   此时忽然有人打断:“奇怪了,我怎么听说二郎真君是华山三圣母的哥哥?”   这话一出,顿时听众们都炸开了锅,议论纷纷。说书人得意洋洋地一笑:“不错,说起那二郎真君,确实就是华山三圣母的哥哥。他天生有三只眼,相貌凶恶,精壮如熊,得知妹妹与凡人相爱,勃然大怒,擅自将三圣母压在华山之下!”   众人哗然:“这二郎真君怎的如此无情!”“华山三圣母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啊!”“要我说,沉香才是最可怜的!”   沉香与杨婵坐在窗口的位置上,浅浅抿着杯中的茶水,一言不发。   “要我说啊,才不是这样的!”突然有个青衣少女站了起来,嗓音朗朗如出谷黄莺,顿时将嘈杂的议论声压了下去。她抬起一条腿搁在桌上,手中拿着一碗一筷,敲敲打打:“其实那二郎真君,相貌英俊,你们啊都比不上他的!”   众人哄堂大笑。沉香好奇地向那个姑娘看去,顿时呆住了:“娘,是丁香。”   “哎哎哎我说了你们别不信!”那青衣姑娘继续道,“我可是见过他的。你们知道他爹是谁吗?他爹也是个凡间书生,他娘是玉皇大帝的妹妹瑶姬!当年……”   杨婵与沉香就这样听着她把杨戬当年劈山救母的故事说了一遍,不及去辨别正误,只是心酸不已。而那说书人被拆了台,忙不迭报以讽刺:“既然二郎真君曾经也劈山救母,这怎么就把华山三圣母压在山下呢?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丁香自然不满,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我说得不对,难道你说得对?我可是见过二郎真君的,你们知道他除了养狗之外,还养着一只鹰吗?你们……”   “好了丁香,不要说了!”忽然从楼上跑下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一边给诸位赔礼道歉,一边把丁香拉出了客栈。沉香与杨婵一同跟了出去,终于看清那个少年正是龙八。   “八太子!”沉香忙上前叫道,“我是沉香!”   龙八本能地把丁香护在身后,狐疑道:“你?你是沉香?”他看了看杨婵,“那他是谁?”   沉香不得已,唯有抹去脸上妆容:“我真的是沉香!她是我娘。”   三人相认,便一同回到客栈相谈。丁香虽然不认得沉香与杨婵,但性格直率,很快便与他们熟悉了起来。沉香与龙八叙完了旧,一时沉默下来。片刻,龙八忽然问:“你们这般乔装改扮,是要去哪里?”   沉香与杨婵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杨婵解释道:“是去开封找个朋友。”   龙八沉思一阵,道:“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们。”他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封信来,犹豫半晌,方才把信交给杨婵,“这信是四姐写给我的,我相信她绝不可能骗我。”   杨婵展开信件一看,竟是脸色发白,双手颤抖,最后连薄薄的一张信纸都拿不稳了。沉香忙捡了信件,也读了一遍,顿时明白了杨婵为何会如此失态。   早知杨婵会如此反应,龙八叹道:“毕竟瑶姬是……是你们的亲人,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们知道这件事。她还活着,是玉帝亲口告诉我父王的,父王告诉了四姐,四姐又写信告诉了我。四姐本来还在想到底要不要说出来……现在我替她说了,她也就不用再进退两难了。”   说话间,龙八也是刻意避开了“杨戬”这两个字,事实上,信中有不少内容,都提到了张百忍对杨戬的暗中呵护。   “……我,我有些累,”杨婵起身说着,神色有些恍惚,“沉香……你,我们回房。”   沉香冲龙八道了别,便扶杨婵回了房间。杨婵浑身冰凉,沉香便给她端了温水洗脸泡脚,又命厨房专门熬了白粥来。快要入夜时,外面的风渐渐小了。沉香在房里替她摇着扇子生着暖炉,忽然听杨婵幽幽道:“那封信,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沉香放下手中的蒲扇,走到杨婵床边,为她拢了拢被子:“我……娘,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杨婵看了看他,凄凉地笑道:“不,不怪你……当初你舅舅学了一身本领,就是为了救你外婆。但是她死了,被十日晒死……你舅舅失魂落魄地回来,浑身都是伤,我却还责难他,质问他……他担山赶日,砍死九只金乌,从此天地间的规则都变了。后来我们,我们都恨死了玉帝,恨他灭我杨家满门,一点余地也不留。这些年,你舅舅虽然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些事,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都放不下,一直都……”   沉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静静地握紧杨婵的手。她的手依然冷得吓人。   “你舅舅,他不像我。当年女娲娘娘前来收我们为徒,只为化解我们心中的恨。但是你舅舅他不肯跟女娲娘娘走,独自上了玉泉山拜玉鼎真人为师,修得通天法术,执意报仇。他想让我忘记仇恨,他也知道仇恨只能带来痛苦。   “但是他自己却担着这么深的仇恨,一直到今天,从来没有放下过……我受过女娲娘娘点化,而且我有他,有彦昌,有你……可是你舅舅,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我!他在仇恨中煎熬了三千多年,难道现在竟然要告诉他,其实他对玉帝的恨,都是一场误会、一场笑话吗?!”   杨婵的目光渐渐变得凌厉决绝,声音却虚无缥缈起来:“如果是这样,我,我宁可娘,宁可她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二哥,让你打了一章酱油…… 今天又晚了,我要去shiQAQ ☆、【章九】指鹿为马(一)   杨婵的狠心,是因为瑶姬之死在她眼里,早就不能改变,她从来都没有奢望过瑶姬复活。所以如果要让她在瑶姬和杨戬之间做出选择的话,她一定会选择三千年来一直在她身边守护着的杨戬,毫无疑问。   待杨婵终于睡下,沉香退出房间,将门合上。龙八已经在外面等了一阵子,甚至已收拾好了行李,准备走了。   “可是,外面这么大的风?”沉香问了一句,立刻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他们是神仙,这凡间的天气自然难不倒他们。   龙八重重地拍了拍沉香的肩膀,道:“兄弟,保重了。此后我与丁香远游,有缘再见。长公主之事,我似乎……不该告诉三圣母,但是我觉得她有权力知道。”   沉香点头道:“祝你们过得幸福。外婆的事,我会处理好,你不必担心。”   两人就此别过。   不知何时,旁侧开启的窗上,落下了一只苍鹰。   ……   杨戬在宫外的第三天下午,穆庭正派人到客栈,十分恭敬地请杨戬上门赴宴。穆庭正大概是觉得自己面子十分之大,朝廷上下没有人敢不给,所以便明目张胆摆了个鸿门宴。杨戬倒也不怕,带上穆青与穆问,就这么上门了。   临走时穆问还是千百般不情愿,但杨戬总是要回宫的,不可能一直照顾她们,两个女眷总在外流浪也很不方便。幸而穆青十分明白事理,劝了穆问两句,穆问也就不再耍性子了,只是一路上都黏着杨戬,紧紧地抓着杨戬的手不肯放松,仿佛他随时会消失一样。   杨戬哭笑不得,任由她拖着拽着,路上看她喜欢什么就买什么,一时间糖葫芦纸风车竹蜻蜓牛皮糖拨浪鼓弹弓,穆青、穆问和杨戬三人都拿不过来。路人看见这一男一女牵着一个小娃娃,男的俊俏女的漂亮,小娃娃又机灵可爱,纷纷投以羡慕的目光。穆青的脸早就涨红了,杨戬却一心给穆问买书,全无察觉。穆问人小鬼大,尽数看得清楚,把啃掉了一个的糖葫芦递给杨戬:“吃一个!”   她故意连“杨先生”的称呼都省略了。   “小妹!”穆青忙阻止她,“杨先生不吃,你自己吃。”   穆问瘪了瘪嘴,也就不再任性。杨戬听见动静,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穆青对他礼貌地笑了笑,他便也回以浅笑。   就这样走走停停,抵达穆府门口时,天已擦黑,远远地能看见几个侍从在门口翘首以待。眼看家门近在咫尺,穆问却忽然停下脚步,松开了杨戬的手:“杨先生,宴无好宴,你快些回去吧。”   杨戬点了点头:“好。你以后要好好练字,好好看书,听你姐姐的话。”   穆青向杨戬作揖道:“今次多亏有杨先生相助,否则……”否则穆问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同意回家。   “大小姐,小姐,这不行啊……”旁边的仆人却紧张起来,“老爷命我来请杨先生,不把人请回去,他一定会责怪我的……”   穆青道:“我自会向爹解释。让杨先生走吧。”   “可是……可是我实在是不好交代呀……”   “你是想被我爹责怪,还是不想留在穆府做事了?”穆问忽然低声喝道,脸上全无十岁孩童的稚气,“听我们的,我们还能为你求情。”   仆人战战兢兢,终于不再说话。杨戬俯身在穆问脸上捏了捏,穆问便扑哧笑了出来。他又在她肩上按了一下,道一声别,便走了。   朴素的客栈门口不知怎的,停了一辆十分富丽的马车,前头还站着几个官兵。杨戬扫了一眼,上楼推开房门,便发现房里多了一个人——康耿。他看见杨戬回来,顿时松了口气:“哎哟杨先生您总算回来了!太子找您呢,您快些跟我回去吧?马车就在下面了!”   杨戬却不急:“太子这几天学得怎样?”   “杨先生,你还……唉!杨先生,你出宫便出宫了,太子那是一时气话,当不得真,可你居然还给他临时安排一个先生……太子气得饭都吃不下,哪里还念得进去书啊?”   “哦?这么说,”杨戬慢悠悠地给康耿倒了一杯酒,“我现在回去,就是往他刀口上撞?”   康耿听了,简直想用刀抹脖子一了百了。太子不好伺候,杨戬比太子难伺候一百倍。至少太子有话说话,杨戬却是旁敲侧击,捉摸不透。他想破脑壳,才挤出一个看似完美的答复:“怎么会呢,太子十分想念杨先生,杨先生若能回宫,太子一定认真跟随您学习孔孟之道,为君之理……”   杨戬悠然望着窗外的人来人往,一言不发。   “哎哟!杨先生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实在是无可奈何,康耿唯有叫唤起来,“你不跟我回宫,我这条小命保不住啊我!”   这时,杨戬终于回过头来看向他:“我听说,皇帝身边贴身服侍的太监孙桢,和你是同乡。”   杨戬神色依旧淡然,可康耿却不由自主地恭谨起来。他知道,现在杨戬要向他交代一件大事。   “这里有一份奏疏,”杨戬从枕下取出一本奏折,递给康耿,“你帮我交给孙桢,由他呈给皇上。”   康耿这才回过神来,摇着头颤抖着双手,怎么也不敢去接:“这,这,我……我不愿介入政事,我还要命啊!”   “你犯什么糊涂?”杨戬猛地抓住了他的手,“太子以后当了皇帝,你还有什么要不到的?!他若做不成皇帝,你也一样没命!”   康耿一听,顿时如遭雷劈,半晌,哆嗦着嘴唇道:“不错,不错……杨先生你说得对!”随即将奏折藏在胸口,“我一定全力以赴,不负所望!”   ……   杨戬便就这样回宫了,空身而去,现在又悠然而归,自然得好像从来没有被太子下过逐客令一样。   皇后得知杨戬终于回宫,十分高兴,立刻请杨戬赴宴,又赏赐给他金银无数。杨戬来者不拒,尽数收下,锁在叠琼阁一间空房里,从来不加理会。   当杨戬不在宫里的时候,太子日夜盼着他回来,但如今杨戬回来了,也就一切照常。之前发生过的争吵,两人仿佛都已经彻底忘记了,谁都没有再提起。不同的是,太子对杨戬恭敬了许多,也不再那么任性,也会自我管束了。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不长久。杨戬回宫后仅仅几天时间,穆庭正与其党羽便上了一封奏疏,弹劾杨戬六条罪名,其中包括不着官服、不上早朝、擅闯朝堂、欺君之罪、私自离宫、妖言惑众。这六条罪名有大有小,最重要的是“欺君之罪”与“妖言惑众”,其他的只不过是陪衬罢了。   不过,虽说是弹劾,事实上皇帝不管政事,这封奏疏最终也只能交给穆庭正自己批复而已。于是不到一天时间,穆庭正便已经批复完了自己的这封奏疏,准备交给皇帝批红。然而他刚刚走进香烟袅袅的延福宫,迎面便看见了太监孙桢。   孙桢是个驼背。他弓着腰从皇帝房里退出来,向穆庭正点头示意,奇怪地笑了笑。   穆庭正没有理睬他,走到皇帝面前,把奏疏交了上去。皇帝接过奏疏,匆匆看了两眼,随即笑了:“真巧,方才杨戬也参了你一本,你看看。”说着,他把杨戬的奏疏递给穆庭正。   穆庭正双手接过奏疏,却并不想看。在他眼里,杨戬在皇帝面前只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就算写了奏疏弹劾自己,又能对皇帝有多大影响?他拱了拱手,道:“皇上,杨戬他……”   “你先看一看。”皇帝却摆了摆手,不再理他。   穆庭正无奈,唯有展开奏疏,一一读来。待到读完全篇,他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杨戬这篇文章写得好啊,”皇帝赞赏着,“你写得不如他。”   穆庭正忙点头:“是,是……”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皇帝不再说话,穆庭正也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这次弹劾。他列出了杨戬的六大罪状,但许多都是无凭无据,有些甚至是欲加之罪;可杨戬却洋洋洒洒写了他十条大罪,包括贪污、结党、徇私等,条条见血封喉,随便哪一条,只要皇帝愿意追究,穆庭正随时会变成刽子手的刀下亡魂。   杨戬的这封奏折不曾交到穆庭正手上,也就是说,是直接呈给了皇帝。想到方才孙桢的笑容,穆庭正不由得浑身一个哆嗦。   幸好,幸好皇帝只是纯粹在感叹杨戬的文章写得好,却没有相信文章里面的内容。   “皇上……”穆庭正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决定把弹劾杨戬之事先放一放,转而说起别的来,“边界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消息了。”   皇帝懒懒地撩起眼皮:“是吗?闻焕呢?”   这时,帘子忽然被人撩开,公孙铭辅端着檀木盘走了进来:“皇上,丹药成了。”   看着皇帝起身服药,穆庭正又说道:“皇上,微臣实在不敢将边疆战事问于闻焕啊。”   “怎么不能问他?”皇帝疑惑道,“难道他为难你不成?”   “倒也不是……”   “那你还多说些什么?”皇帝已有些不耐烦,“朕要听道长讲道,你快出去吧,有事明天再奏。”   穆庭正唯有退走。公孙铭辅看着穆庭正离开,忽而高深莫测地一笑,道:“皇上,你知道穆丞相为何这么说?”   皇帝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   公孙铭辅道:“闻焕是朝廷重臣,而闻新是他亲弟弟,掌握着关外重兵。这样两个人一旦内呼外应,京城必将不保。”   “嗯,”皇帝半闭着眼,回答得云淡风轻,“朕知道了。”   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公孙铭辅已经非常了解这个皇帝了。事情不到火烧眉毛,他是绝对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所以他决定暂时不再多说,因为机会很快就会到来,无需急于一时。   ……   清晨,凝和殿。   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但却干冷得可怕。太子瑟瑟地闯进凝和殿,转身关门,然后扫一眼两边正在抄写的书生,尴尬道:“怎……怎么了?”   书生们忙收回目光,继续自己的工作。太子大惑不已,但随后便发现自己没有带传令的太监,这些书呆子不认识他也是正常。   于是太子便悄悄往殿内走去。里面是一个大院子,共有三层,每层十二个房间。这些房间大部分都被辟为外面那些抄写书生的住所,两间是两个编辑的工作场所,还有一间是属于杨戬的。太子虽然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但早就问过康耿,因此很快就找到了杨戬的所在。 作者有话要说:  又晚了!我有罪…… ☆、【章九】指鹿为马(二)   推门进屋,房间里空荡荡的,看来杨戬并不在。这房里除了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个书架、一个暖炉和书卷、文房四宝之外,还摆着一张竹榻,榻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他知道杨戬身体一向不太好,非常容易疲劳,所以这样安排也是在情理之中。书桌上则摆满了各种典籍以及笔墨纸砚。摊开的一张白纸上可能写过字,但眼下都已经被涂抹掉了。   估摸着杨戬可能很快就会回来,太子便坐在椅上,随手拿了本书来看。忽然发觉旁边竟然还堆着几本奏疏,便好奇翻开来看。第一本,第二本,第三本,全都是对穆庭正的弹劾,古往今来旁征博引,且一本比一本严峻。他知道杨戬已经参过穆庭正一本,那一次他没有说出穆庭正最重要的罪名“谋反”,而在这几本奏折里,他似乎也没有说出来的打算。   最后一本却不太一样。太子细细看下来,脸色微变,最终深深吸气,平静了心情,又把奏折放回原处。   不多久,杨戬便回来了。他看见太子居然在他办公的地方,只略略讶然:“你?”   这可一点都不像是和太子说话的态度。太子道:“原来穆庭正弹劾你,也有弹劾对的地方。”对于宫廷仪礼,杨戬的确是太不重视了,“杨先生,我无意中看到了一样东西。”   杨戬脱下外衣放在榻上,连看也不看他:“怕不止是一样吧。”   太子缓缓道:“既然泰山有变,为何不报?”   “已经报了,”杨戬道,“你所看见的不过是备份而已。”面对太子疑惑的目光,杨戬解释:“朝中多得是穆庭正的党羽,而且这一封奏折一定会落到穆庭正手里。我若不小心一些,今后怕是要被抓住把柄。”   太子默然。他理解杨戬这种极端的谨慎小心,也知道杨戬处于这种境地,是因为自己太过弱小。只是杨戬一方面对穆庭正步步紧逼,另一方面又小心翼翼,生怕行错一着,这不是太过矛盾吗?   但他没有再说出自己的疑惑。当穆庭正上书弹劾杨戬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真正的战争已经打响了。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且实力悬殊。太子身边只有三个人,穆庭正身边却是党羽遍布。赢的人将得到一切,包括江山,而输的人将一无所有,包括生命。   “我相信你,”太子深深地凝视着杨戬,“不是母后教我相信你,而是我相信你。但是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你能不能告诉我?”   皇后告诉过他,只要诚心去问杨戬,杨戬便不会瞒着他。所以他便来问,他想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最好是可以帮一帮杨戬和闻焕,而不是总被他们保护。   可是,那所谓的下一步,下一步,连杨戬都不甚知晓。这位尊贵的太子现在终于有些像一个虔诚的学生,一个愿意担起责任的皇位继承人。   “我并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然而杨戬却是这样回答他。   “可是那些奏折……”   “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杨戬唯有叹息,“我并没有什么高明之处,现下唯随机应变而已。但你却要准备好,我们与穆党战端一启,是不死不休的。大起大伏,兴衰皆在一念之间。如果有什么万一,你都要忍耐。”   太子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万一……?你的意思是……”他知道前路难走,但他以为杨戬和闻焕有自信能保得住他,根本没想到居然连杨戬都这样悲观。   杨戬摇了摇头,眉间显出些疲色:“你回去吧,让我休息片刻。”   太子呆呆地走了出去,走到凝和殿外才回过神来。杨戬在宫里这么长时间,几时说过“休息”两个字?看来这些天确实是累到极限了。回紫宸殿的路上,迎面走来几个宫女,太子便招呼她们去厨房吩咐做些燕窝之类的滋补品给杨戬送去。   ……   太子走后,逆天鹰扑通从梁上跳了下来,从竹榻下取出酒瓶子来又喝了两口,意犹未尽地抬起头,见杨戬闭着眼和衣靠在榻上,顿时笑出了声:“自找苦吃!”   随即头顶便挨了一掌。逆天鹰“哎哟”了一声,又道:“泰山的奏折,真交上去了?”   杨戬疲惫地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疲色尽显。逆天鹰一哂,又喝起酒来,片刻后将空酒瓶往旁边一推,道:“杨婵他们已经有下落了,你还发什么愁?”   迟迟未有答复。逆天鹰跳在塌侧,歪着头端详了杨戬一阵,以为他真的睡着了,也就不指望他能回答自己。百无聊赖之际,他也附上杨戬手臂,与三首蛟悄悄闹了起来。三首蛟也是不耐烦,变成一只兔子便跳出窗户,钻进后院的树丛里,于是逆天鹰也跟着扑腾;三首蛟就变成一只大鹏,逆天鹰就化作一头老虎;三首蛟于是变成野狼,逆天鹰想也不想就扑上去斗在一处。   待逆天鹰与三首蛟大战完三百回合,杨戬已经起身,又提起笔来。三首蛟坐在桌上,漠然道:“你和张百忍怄气三千年,还没够么?他究竟什么时候能除去千芒针?”   杨戬却仿佛并不在意,只淡淡道:“我已习惯多了。”然而他写几个字便要停下来休息一阵,令人看了都觉得累。   三首蛟沉默片刻,忽而想起了什么,伸手搭上了杨戬的脉门,沉吟道:“你的法力恢复了几成?”   “五成而已。”杨戬答。他本来只是暂时失去法力,伤愈便能慢慢恢复,但张百忍偏不让他如意,硬是以千芒针压制他。   五成法力,杨戬并非没有试过施法。既然无法摘除千芒针,那么他现在的打算,就是要连施法的痛苦都要慢慢习惯。   “杨婵如果发现,”逆天鹰忽然问,“她会怎么办?她可一直以为你是三界祸害。”   说到杨婵,的确是非常为难。杨戬垂眸思量半晌,语调明显不悦:“这要看张百忍的态度了。”   张百忍若能容得下一个无法随意动用法力的杨戬,那么一切都还是会风平浪静;如果他容不下,那么……   ……   继第一次弹劾以后,穆庭正很是消停了一阵。从深冬到初春,柳条在料峭的春寒中悄悄抽芽,二月的风裹挟着湿润的冷意吹拂满园。   但穆庭正虽然暂时失败,却并未放弃。他依然日日竭尽所能派人监视着杨戬、闻焕和太子的一举一动,生怕错过什么好事。但这三人仿佛是铁打的,里里外外不管是工作还是私事,半点没有把柄可抓。穆庭正很着急,因为皇帝的身体已经越来越不好了。   赵元升以前身体不错,但自从有一年落水被救起,就每况愈下。本来还有治愈的可能,但他又开始不停地炼丹吃药,身体想不出问题都难。近来公孙铭辅更是发现,皇帝精神恍惚,时常一睡下去就很难醒来,饭量也越来越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而北方的战况也不容乐观。十万大军虽然支撑起了兵力,但由于皇帝昏庸,官员又从中牟利,拨下去的粮草根本不够用,如今已是节节败退。穆庭正正是从中发现了机会——扳倒闻新与闻焕的机会。但是他把自己的打算告知公孙铭辅,得到的回答却截然不同。   “你错了,现在还不是对付闻焕的时候,”公孙铭辅道,“闻焕看似孤立,但其实他的后台不是别人,正是皇上。”   穆庭正不明白。   “皇上信任皇后,闻焕是皇后和太子那一边的人。如果皇上要整治闻焕,皇后必定会站出来,到时候皇上很可能退让。”   穆庭正恍然大悟:“的确如此。那你觉得……”   “首先废后。”   废后才是公孙铭辅真正的使命。他前半辈子都耗在了科举上,想要考取功名却总是功亏一篑。一晃几十年过去,他已经满头白发,却还连个芝麻官都当不上。他以为自己就要这样碌碌无为地死去,却在一天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仿佛踏在云上。那团云将他带上九重天,落在仙乐袅袅的仙界。一个穿着金边长裙、手提花篮的仙女身材婀娜,款款来到他面前,软声道:“您这边请。”   他连忙拉住仙女,问这是何处。仙女莞尔一笑:“此处乃是天庭的瑶池。”   瑶池,竟然是瑶池,这梦境竟然如此真实。   最终接见他的,正是玉皇大帝张百忍。张百忍相貌英武,长发长髯,眼里似乎带着一抹笑,但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惧意。   张百忍说,会给他权力,给他得到一切求而不得的机会。但是与此同时,他必须要替张百忍办成一件事,那就是废太子,杀皇后。   最终他相信了这个梦,按照梦里的指引,来到开封摆摊算命,然后终于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只要完成张百忍交给他的使命,天下也就是穆庭正的了,他就会成为国师。如此两全其美之事,相信没有人会拒绝。   “但要废后,谈何容易?”穆庭正犹豫道,“皇帝对皇后是有感情的……”   “对皇后有感情,对妖孽呢?”   穆庭正猛地抬起头来,公孙铭辅阴鸷的笑容近在咫尺。他发觉,公孙铭辅是对的,要废后并不难。皇后一废,太子便如同无根之草,闻焕与杨戬就更加不足为患。   两天后,穆庭正忽然上书弹劾闻新身为战将,却不作为,致使边疆失利,百姓苦不堪言。皇帝只看了一眼,便把此事搁下了。然而第二天,第二封奏折又到了皇帝手里。内容没有多大区别,但署名却足足有几十人,朝廷各部门的官员几乎都囊括在内。   皇帝有些吃惊,叫来闻焕问了些情况,觉得没什么异常,便又将他放走了。可是第三天,内容相似的奏折又来了,这一回的署名只有七个人,六部侍郎以及穆庭正自己。这一回,皇帝终于不能不重视,因为文章末尾写道,如不更换将领,国之将亡,我等罪孽深重,唯有致仕而已!   皇帝自己明白,他常年不理朝事,整个国家都是这些人在帮他支撑,要是这些人全都走了,国家也就瘫痪了。两者权衡,他也只能舍弃闻新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命孙桢拿来笔墨纸砚,正待落笔,公孙铭辅走了进来。他身份特殊,出入宫闱不禁,因此在这里来去自如。看见皇帝神色不定,他行了一礼,问道:“皇上可是在为战事烦心?”   皇帝看见是这位德高望重的道长,心中顿时仿佛有了依靠,便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问公孙铭辅的意见。公孙铭辅捻须沉吟片刻,又掐指一算,叹道:“此事事关重大,皇上问我不如问天。”   “问天?”皇帝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如何问天?”   公孙铭辅躬身道:“就让我替皇上算一卦吧。”   ……   这天夜里,月明星稀。叠琼阁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只因杨戬突然接到圣旨,被传入延福宫面圣。同样难眠的还有远在宫外的闻焕。他早有预感会出事,但实在力有不逮,唯有静等消息而已。   虽是深更半夜,皇帝却仍然衣着整齐,显然大半夜都未休息。以他现在的身体,还这般煎熬,确实是有些为难,但眼下皇帝却十分清醒,焦急之意分外明显。   “杨侍读,不必多礼了,”皇帝看见杨戬进来,又对其他人说道,“你们都下去。”   众人一一退下,公孙铭辅却留了下来。   皇帝道:“杨侍读,你曾说,你跟随玉泉山云游道人修道,可是真的?”   杨戬道:“不错。”   皇帝又问:“那你可会算卦?”   “微臣与公孙道长所学,应当不是同一类卜卦之术。”   皇帝气急:“无论如何,你替朕算一卦。宫中是否有妖孽?妖孽是否附在皇后身上?快!”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西湖美景,三月天诶,春雨如酒,柳如烟诶,累死人了,累死人诶,碎叫去了,碎叫去诶~~~ ☆、【章十】天意弄人(一)   杨戬听了,不由吃惊,他只以为穆庭正与公孙铭辅会拿闻新的败退做文章,却没想到他们竟然能想得出如此阴毒的招数来害皇后。思及还在刘家村时,观音对他说的那句“心性最狠,唯世人也”,心中难免一阵发凉。他不敢怠慢,依照要求卜卦,得到的结果自然与公孙铭辅的大相径庭。   “结果如何?!”皇帝追问着。公孙铭辅看了一眼卦象,脸上渐渐显出笑意。   卦象的确不曾指认皇后是妖孽,也没有说宫廷中有妖孽。但这一卦却是绝对说不得的,因为卦象所指,是昏君奸臣,一丘之貉。   “……此卦是说,天意难测,不可盲目。边疆失利的原因,可能调配不当,可能粮草不接,但绝对与妖孽无关。皇上不如给微臣几天时间,微臣必定将此事查清,还皇后娘娘一个公道。”   皇帝却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他脸上已经满是悲恸的表情:“道长是否有办法替皇后驱除妖孽?”   公孙铭辅不无得意,道:“陛下就交给我吧。不过首先要将娘娘困在极阴之处,我再以符咒阵法镇压,假以时日,定能驱散妖魔。”   皇帝皱起了眉:“何处才是极阴之处?”   “监狱或是墓地。”   从延福宫走出来的时候,启明星高挂夜空,现在却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杨先生,”公孙铭辅站在杨戬身后微笑着,“明日皇后便下狱了。”   杨戬回过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你不是文章写得好么?用你的文章救皇后罢。对了,你还记得那头白鹿么?祭天之后,便被人拿去喂狗了。”   “杨先生,我真希望我们不是对手,”他的气息仿佛就在杨戬耳边,“穆庭正才是你表叔,闻焕可不是。”   杨戬听了,唇角却勾起了笑:“看到你,我知道他老来得子,也就安心了。”   公孙铭辅瞬间抬起了拳头,却在空中发着抖,迟迟没有打下去。巡逻的士兵远远地经过又离开,公孙铭辅也终于慢慢恢复了理智。   “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几时!”他咬牙切齿道,“皇后倒了,下一个就是你了。”   杨戬只是笑。公孙铭辅愤然离去,他也只是站在长廊上,目送他的背影。   第二局,杨戬依然输了。他知道,以后他还会输得更干净更彻底。   东方已曦光微露。   杨戬并未回叠琼阁,而是设法出了皇宫,找到了闻焕。在看见杨戬的那一刻,闻焕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但他也是完全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大的事。   “现在怎么办?这样,我派人劫狱,把皇后救出来!”闻焕急得满屋子走来走去,想破脑袋也只想出了这样一个馊主意。反而是杨戬十分淡然:“你先冷静。”   闻焕道:“冷静,怎么冷静?你要是有办法,也不会大半夜跑出来跟我商量了吧?我就知道,那个臭道士绝对不是省油的灯!有他在皇上耳边怂恿,绝对有一天我们的小命也要被他拿去!”他深深叹了口气,命下人去拿纸笔,“不管怎样,我先给闻新写封信去,让他知道穆庭正已经盯上他了。”   杨戬不再言语。他知道得很清楚,现在这个时候根本就是做什么都没有用。不管闻新知道与否,他始终人在关外,如果擅自入关就是个死罪。而闻焕虽然官居二品,权力却远不足以与穆庭正对抗。   “子辉,”杨戬眉间尽是怅然,“今后太子就交给你了。要是以前的我,或许还能助你一臂之力。但如今……这朝廷的确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闻焕一怔,继而熊熊怒火便窜了上来:“你说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了,你竟然说这种话?杨戬,我怎么没早些看出来你是这种人?”他上前几步猛地抓住了杨戬的手臂,厉声道,“我敬你是个有骨气有才气的人,所以推你入宫。我以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你觉得我应该做到什么地步?”杨戬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我本来行动就不方便,手无缚鸡之力,难道还要让我为不相关的人送掉性命吗?你听着,我也有家人。我还有一个妹妹,她对我很好,天天盼着我回家。”   “可是皇后和太子,他们不是不相关的人!”闻焕疾呼道,“一旦穆庭正造反,你知道黎民百姓会受多少苦吗?!你怎么能如此自私,我们都是本朝子民,你看看这幽幽天下,泱泱大国,一旦燃起战火,多少生命将不复存在!这里面说不定会有你妹妹,还会有你……”   杨戬摇了摇头。他已经不想再听了:“待我解决大典的事,我就会请求致仕离开。你不必再说了。”   闻焕看着杨戬走远,神色木然。他握紧了右手,就在方才两人推搡间,杨戬往他手中塞了一颗蜡丸。   ……   张百忍满意地看着杨戬与闻焕的争执,眼中笑意更深。他玩味地指着镜中独行黑夜的杨戬,问李靖道:“你觉得,杨戬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李靖想了想,道:“小神觉得……杨戬所说,不可尽信。”   不可尽信,也就是可以信一部分了。张百忍道:“李靖,你平心而论,能为这三界豁出性命么?”   “这……小神,小神不知。”   “不能不知,”张百忍不耐道,“这怎么会不知呢?”   身为天庭的大将军,李靖本来胆识过人,但对他而言,似乎还不需要做出三界和性命的抉择。如果非要他为杨戬设身处地地想的话,他又会怎么做呢?   “小神……小神实在……这三界……”   见李靖如此犹豫不决,张百忍便已经知道他的选择了:“不必说了,朕懂。”而杨戬呢,却总是对他说什么三界苍生,还让他顾念凡间百姓,不要轻启战端。试问他这样出身的人,仙凡结合的孽种,难道还能有心思去怜悯三界吗?他自己才是最应该被怜悯的一个。   杨戬有的,只不过是对三界的伪善而已。他是个圆滑的人,一旦发现自己做不到了,便一定会做出退让,这就是张百忍所知的杨戬。   张百忍实在是太了解杨戬了。如果杨戬还有垂死挣扎的信念,现在就不会去找闻焕,这三界第一战神大可以亲往边疆,力挽狂澜。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去了闻焕家里,与闻焕口舌争执。更何况,杨戬并没有做戏给他看的理由,他法力不济,不可能察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张百忍看在眼里。   张百忍从来不相信佛家所谓的普渡众生那套把戏,也不认为谁会有那样高洁的操守。在他眼里,只有权力至上,除了权力,一切都是假的。   或许他以前相信过,当他历尽磨难,从凡人成为玉帝时。但现在的他高高在上,俯瞰众生,早就已经忘记了最初的自己。   李靖在侍女霖瑜的带路下走出瑶池,远远便看见哪吒正在外面等着他。他和这个儿子向来关系紧张,哪吒这样来找他,必定是东西天庭的战事吃紧。他二话不说,披甲上阵。他的使命是守护这个天庭。除此之外,张百忍近来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古怪,他觉得或许是因为自己迟迟没有结束战事,引起了张百忍的不满。再这样下去,玉帝不认可他的实力,一旦杨戬回天,他这个武将的权力便又要被架空,那简直是李靖的噩梦。   他绝对不能让杨戬再回来。如今杨戬不在,虎符便好好地在他手上握着;要是杨戬来了……他便又成了一个空架子了。   ……   只一夜之间,宫中局势便已大变。皇后入狱的消息传到东宫,太子却没有哭。他胸口憋了一口气喘不过来,忽然身子一僵倒在了地上。侍女太监都吓坏了,忙拍打太子后背,终于把他救醒。众人又想叫太医,太子却抚胸道:“不必。杨戬呢?”   “杨先生好像……好像在皇后出事前来过,”康耿小心地打量着太子的脸色,“我听说,昨天半夜皇上召见过杨先生。”   不知怎的,太子心底竟然一阵发寒:“他人呢?把他叫来!”   康耿忙应了一声,正想走,忽然又想起什么:“需要召见闻大人么?”   太子缓缓道:“母后前脚下狱,我后脚就叫闻焕进宫?闻焕是闻新什么人,闻新什么身份?这里面多少文章,你觉得父皇会怎么想我?”   康耿浑身打了个哆嗦,忙奔向凝和殿。谁知杨戬并不在凝和殿,于是他又跑到叠琼阁,总算见到了杨戬。杨戬看见是他,并不惊讶,起身便往外走去。康耿连气都还没喘匀,忙叫道:“杨先生,您这是,这是要去哪里,哪里呀!太子要见您!”   “别叫了别叫了,”侍卫之一道,“你看看,这不正是去紫宸殿的路么?快跟上吧康公公!”   康耿一看,果真如此!便立时追了上去。很快康耿便追上了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杨戬似乎走得比以前更慢了,甚至步履还有些虚浮。   “……杨先生?”康耿试探着喊道。杨戬没有回头,只应了一声。   “今早的事……你知道么?”康耿实在不放心杨戬就这样去见太子,太子的性格他是很明白的,等会就算直接跟杨戬动起手来也不用意外,“太子很难过,他……”   “他可曾说要见闻焕?”   “啊……”康耿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不……没有,太子很聪明。”   杨戬心里稍稍放松,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紫宸殿距离叠琼阁并不近,两人走了差不多一刻时间。康耿把杨戬送到门口便退下了,杨戬独自推门而入,殿中光线明亮,窗户是大开的,早晨的阳光投射进来,给这空荡荡的大殿平白添了一分暖意。   太子身着黄袍,站在大殿中央。见杨戬来了,他大步走到杨戬跟前,一双锐利的眼紧紧地盯着他。   “母后被抓了。”他说,“我们必须要救她。”   杨戬也看着他,全然不为所动:“皇太子是有办法了?”   “我……我有个办法,”太子以前从来没有听过杨戬这般明显的讽刺,但眼下并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我去求父皇,我,我去北边监督闻新,或者,我也可以带兵……反正只要证明母后没有被妖孽俯身就可以了,不是么?你不是会算卦吗,难道这一回连你也算不出来?”   算不算得出来,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太子心里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些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少年,要他上战场浴血奋战?那根本就是在做梦。而且他是皇太子,自小读的都是治国之道,而不像闻新和闻焕,在沙场磨练长大。   他抬起头来看着杨戬。杨戬还是那样沉静,眼里仿佛从来不会有半点情绪。是啊,他一直都是这样冷漠,仿佛一潭死水,再大的风都扬不起半点浪。恐怕就算今天被抓的是他的母亲,他也不会有半点动容吧?   “此事,闻焕会想办法解决。”杨戬终于打破了沉默,“我已经想清楚了,充其量不过是个侍读,手上无权,能做什么呢?”   太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真的杨戬。但是他又有什么理由,让杨戬豁出性命来帮助自己?对于杨戬今天的选择,他早就该有所准备了。看看杨戬,他那么拼了命地为皇帝编书,还不是为了给自己求得一席之地?他从来都没有与自己共进退的决心,从来没有。   所以今天,其实无需如此惊讶。   “你……你别走,”太子沉默许久,忽然嘶声道,“你帮不了我,我不怪你……我一定能救出母后!但是,你是我的老师,你不会走,对不对?”   听说皇后下狱的时候,他没有哭。但现在,他却红了眼眶。   他和杨戬之间的距离这么近,这么近,却永远仿佛相隔万水千山。杨戬是一个捉摸不透、阴晴不定的人,他心里在想什么,太子永远也读不懂,他也从来不会向人透露半个字。但就是他,不管太子承认与否,从病中醒来,看见杨戬站在他床边,一身白衣的瘦削身影,他就知道,自己不想离开他,更离不开他。   皇后是他的母亲,但她只是个女人。闻焕虽然一直支持着他,但毕竟平时根本碰不着面。唯有杨戬,他天天在自己眼前,教自己读书写字,讲解治国之道仁与礼,会关心他的起居,会责罚他的贪玩,会骂醒他的糊涂。这个人似乎永远也不会倒下,永远都为他撑着一片天。   他已经习惯杨戬在身边。杨戬所给他的安全感,是任何人无法取代的。   “我不会走。”他终是听见杨戬的话语响在耳边,“你是我的学生,我不会走。”   太子抹去眼角的泪水,竭力平静了情绪:“好。以后你都不必插手这些事了。我,我还有闻焕,你不必忧心。”   殿门大开,杨戬缓缓走了出去。阳光铺了满地,寒意却一丝一丝缠绕进骨子里,怎么也暖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额,突然想回家一趟,然后家里没网……所以……额,如果谁能告诉我怎么把文档从没有联网的电脑上弄到手机上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爪机是爱疯,但是连不上itunes,貌似也没法往里面放文件QAQ ☆、【章十】天意弄人(二)   逆天鹰从窗口飞进屋来,落在书桌上:“姓闻的说,多亏你没有将泰山地动的预测禀报皇帝,否则他现在就又要被穆庭正抓一个欺君之罪了。”   泰山地动,闻焕的预测是在两个月内。如今两个月已经过去,泰山却丝毫没有地动的迹象。当初杨戬便是考虑到张百忍很可能会放出假象来迷惑他们,所以暗中买通了孙桢。虽然奏折已经上交,但穆庭正每天要看的奏折很多,新送来的也很多,孙桢就是钻了这个空子,每天晚上都让穆庭正身边的太监把那本奏折放到最下面去。这样,奏折虽然交上去了,但穆庭正永远看不到它。而万一泰山真的地动,杨戬大可以当所有人的面把它翻出来,给穆庭正一个不作为的罪名。   近来皇帝修道的时间越来越多,宫里的人每天都能看见延福宫上空的袅袅青烟。皇后下狱已有一段日子,但梅山六友都悄悄保护着她,虽然会吃点苦头,但性命无忧。   因为无论怎么耍阴招,皇后都还是死不了,穆庭正和公孙铭辅很是难受。皇帝虽然整日恍惚,但难免会有个清醒的时候,万一问起来,要把皇后放了,那就功亏一篑了。   因此穆庭正决定,必须尽早执行计划,从闻新下手。然而公孙铭辅却不同意,他认为杨戬才是眼下最容易解决的人。穆庭正对杨戬的弹劾还心有余悸,但公孙铭辅的计划很少出错,便再次听从了他。这一回,他没有事先经过皇帝的允许,直接派刑部的官兵闯进了凝和殿。   在穆庭正眼里,皇帝已经不重要了。他巴不得所有人都不要打扰他,让他早日成仙。有一次穆庭正请示一件大事,皇帝居然对他直摆手,道:“这些朕都无所谓,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穆庭正心中狂喜,从此便很少去延福宫了。   “杨戬在哪里?!叫杨戬出来!”在十多个官兵刺耳的叫嚷声中,正在抄书的数十名书生都战战兢兢地站在了一边,不敢说话。有个胆子大的,偷偷溜进内院,气喘吁吁地推开杨戬的门:“杨先生,快跑吧,有人来抓你了!”   杨戬听了,却只是合上手中的书卷,披上备在一旁的长衣:“无妨。若我回不来,此处就要交给你打理了。”   杨戬在这群书生当中,威望一直不错,学识也广而精,因此很得人心。这书生听杨戬这么说,心里大急,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杨戬身形一顿,却没有回头,只轻声道:“你若想帮我,便装得无能一些。”   书生不明所以,只看着杨戬走到了那群官兵面前。官兵们对待犯人向来毫不留情,在他们眼里,杨戬和别的犯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快走!磨磨蹭蹭的,在想什么呢!”带头的官兵极为粗鲁地给杨戬戴上手铐脚镣,随即又从他背后狠狠地推了一把,“穆丞相还在刑部等着你呢,要让他老人家等急了,我们可承担不起!”   杨戬一言不发,慢慢拖着脚步往前走,手脚铁链叮当作响。但他实在是走不动,手脚沉重得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一般。官兵们一开始还觉得不耐烦,狠狠地骂,有的甚至还想动手,但杨戬始终如故,而且越走越慢。那带头的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劲,看他脸色白得吓人,忙停下来休息。穆庭正还等着严加拷问,要是带回去的是个半死不活的,怎么向他交代?   几人走走停停,快要到宫门口时,公孙铭辅正好从旁边一条大路向这里走来。杨戬看见了他,竟然向他微微笑了一下,仿佛现在他只是被刑部的人陪着散步而已。   结果,公孙铭辅反而尴尬不已,忙低头绕开。等杨戬等人走远,他又从旁边走了出来,远远望着杨戬的背影,重重地叹了一声:“可惜非我族类!”   ……   刑部。   踏进庄严的大门,杨戬一眼就看见了穆庭正与刑部侍郎莫烈。   这两人已经等了很久。终于,杨戬姗姗来迟,而且脸色煞白。穆庭正刚想讽刺几句,杨戬便先一步开了口:“穆丞相,让你久等了。”   他的语气轻松得好像今天是到刑部来做客的一样。   “杨戬……我倒要看看,事到如今你还能有什么诡计,”穆庭正上下打量着杨戬,表情十分得意,“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你到底还只能在我手心里捏着!如果我想让你死,就和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杨戬恍然道:“原来如此,穆丞相果然神通广大。”   穆庭正接下来的话顿时哽在了喉间,怒视杨戬,甩袖道:“今天你落在我手上,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刑部侍郎莫烈人如其名,脾气相当暴躁,顿时叫道:“相爷何必与他说这么多!到刑部来的人,很多都不听话,但一进我刑部大牢尝一尝鲜,保证马上就以头抢地!来人,把杨戬拖下去打!”   “慢着,”穆庭正忽而制止了他,嘴角扬起一抹笑,“杨侍读可是一把硬骨头,我们得好好款待。”说罢,他一步步挨近杨戬,死死盯着他,“杨侍读,你说是不是?”   “丞相说什么,就是什么罢。”杨戬眼中却连一丝惧怕都不见,甚至还有淡淡的笑意,“你最好是快点弄死我。”   穆庭正蓦然瞪大了眼睛,胸口不断起伏着,似要将杨戬撕成碎片。杨戬,不过区区一个侍读,手上没有半点权力,居然就敢这样一次次跟他叫板!正如穆庭正所判定的一样,杨戬这个人要么不动,要么就要弄死。这一次他敢把杨戬抓进大牢来,就是有了能杀他的把握。   但是就算在这样高下立现的情况下,杨戬戴着手铐脚镣,却还是能用无比轻蔑的眼神看着他,对他说,你最好快点弄死我。   不可否认,这一刻,穆庭正有些害怕了。   莫烈见穆庭正始终不言语,便怒吼一声:“押下去,大刑伺候!”又转而对穆庭正笑道,“相爷这是怎么了?”   穆庭正才回过神来。他沉吟许久,只道:“速速定罪,如果定不了罪,我们就自己解决。”   莫烈点了点头,忽然问:“定什么罪?”   穆庭正斩钉截铁道:“谋反!”   ……   杨戬被带走的事,很快便传到了太子和闻焕耳中。继皇后之后又是杨戬,太子愈加感到自己处境的绝望。他已别无他法,想出宫与闻焕商议,但现在这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实在不适合轻举妄动。   紫宸殿已经彻底死了,凝和殿也没有了主心骨。太子一人站在冰冷的宫墙边,这一切的一切,他都已经腻了。   他会救出皇后和杨戬的,一定会。现在穆庭正一人专权,皇帝不理国事,要想覆灭穆庭正的计划,就只有一个办法——弑父。   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成这件事,那么天下就等于顷刻间落到了太子手里。太子一旦登基,不管穆庭正怎么垂死挣扎,就都是徒劳。   一个侍卫从旁经过,看见这身穿黄袍的少年,却不下跪,反笑道:“这凝和殿的书,不知几时才能编完。我看这群书生从早忙到晚,也没理出什么头绪。”   太子叹了口气,附和道:“是啊。”说罢提步想走,忽而脑海中一个激灵。他转身看向那人,侍卫的相貌棱角分明,但笑起来的时候,眉宇间似乎有种天真。   “你以后都不用巡逻了,”太子道,“跟在我身边,做我的贴身侍卫。”   那人随随便便地答应下来,半点礼节也没有。太子看着他,心情却蓦然好了许多——他和杨戬,还真是有些相似:“你叫什么名字?”   “曲衡。”   ……   皇后在监狱里已经度过了近半月时间。碍于她皇后的头衔,刑部的人没敢对她怎么样,只是把她关在这里,每天给她送些粗茶淡饭,聊以度日,但解脱之日却是遥遥无期。   今日这刑部大牢的气氛有些异常。虽然他们日日对人用刑,但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安过。   到了傍晚,几个官兵押着一个人,打开了皇后旁边的牢房的门。自皇后被关押以来,两边的牢房就一直空着,似乎是想给皇后一个清静的环境。但现在却又来了一个人,会是谁呢?   皇后坐在墙边,静静地看着。昏暗的光线中,那人垂着头,长发散乱,看不清模样,身上的衣物已经被鲜血浸透,被皮鞭抽烂,恐怕已经昏过去了。官兵打开了牢门,便将他猛地推了进去,啐道:“呸,谋反还装什么清高,死不认账?明天再上一次鞭刑,看你还嘴硬!”   皇后微惊,心想穆庭正居然如此不要脸,将谋反的罪名扣到别人头上,但天下人都知道,其实他自己才是真的意欲谋反之人!她正想为那人说两句话,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招。”   “哦?你终于想通了?!”官兵大喜,这人被鞭打了这么长时间,居然始终连一声呻丿吟都没有,就好像是铁打的。但是就算是铁打的人又怎么样?就算真的是一块铁,他们也有办法叫他开口:“你承认谋反?可还有同党?!”   皇后紧紧盯着阴影中的那个人。她心中发冷,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我是被逼的,”那人一边说一边轻轻地咳嗽着,“拉我入伙的那个人,名字叫穆庭正。”   “——杨戬!”官兵大叫道,“你胆敢污蔑相爷,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罢,他转头吩咐身后的狱卒,“不要给他吃饭喝水,看他还招不招!”   “慢着!你们就是这么执法的?”皇后猛地站了起来,“给他喝水敷药,不然他万一死了,太子追究起来,你们担得起这个罪名吗?!”   那官兵顿时收拾了满脸凶神恶煞,对皇后笑道:“皇后,你到了这里,就别管那么多了,还是管好你自己要紧。”   皇后被他气得哆嗦,待那些官兵狱卒走远,心头一松便坐倒在地。但她马上又想起杨戬来,走到冰凉的铁栏边,不住呼唤杨戬的名字。但杨戬却始终没有回答她哪怕一句,怕是已经失去知觉了。   “怎么办,怎么办啊……”皇后此刻也已经承受不住,她本以为只有她身陷囹圄,太子身边至少还有两个人能帮他。但现在,连杨戬也……那么,下一个难道就会是太子吗?   不,不可以。天下不能断送,穆庭正此人贪心不足,也绝对不会善待百姓。要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就只能寄希望于太子。   在牢里的这些天,她天天跪拜上天,向上天乞求能够宽恕这天下黎民。但是乞求的结果,却是如今这样。皇后强咽下苦涩的泪水,怔怔地抓着铁栏,凝视着杨戬。他背对自己蜷在地上,就算在昏迷中,气息也有些紊乱。   “杨戬,你要挺住,不能让那些人如愿!”皇后默然想着,“他们把你关进来,就没想过要放你活着出去。但你千万不能认输啊!要活着,好好活着……”   最终她所能做的,也只是跪下来,向老天爷跪拜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那几天,写了很多,但是中间出现了一点问题,导致有许多都要重写,所以原谅我这几天不能把空缺的补回来…… ☆、【章十一】同舟共济(一)   皇后在监狱里已经度过了近半月时间。碍于她皇后的头衔,刑部的人没敢对她怎么样,只是把她关在这里,每天给她送些粗茶淡饭,聊以度日,但解脱之日却是遥遥无期。   今日这刑部大牢的气氛有些异常。虽然他们日日对人用刑,但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安过。   到了傍晚,几个官兵押着一个人,打开了皇后旁边的牢房的门。自皇后被关押以来,两边的牢房就一直空着,似乎是想给皇后一个清静的环境。但现在却又来了一个人,会是谁呢?   皇后坐在墙边,静静地看着。昏暗的光线中,那人垂着头,长发散乱,看不清模样,身上的衣物已经被鲜血浸透,被皮鞭抽烂,恐怕已经昏过去了。官兵打开了牢门,便将他猛地推了进去,啐道:“呸,谋反还装什么清高,死不认账?明天再上一次鞭刑,看你还嘴硬!”   皇后微惊,心想穆庭正居然如此不要脸,将谋反的罪名扣到别人头上,但天下人都知道,其实他自己才是真的意欲谋反之人!她正想为那人说两句话,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招。”   “哦?你终于想通了?!”官兵大喜,这人被鞭打了这么长时间,居然始终连一声呻丿吟都没有,就好像是铁打的。但是就算是铁打的人又怎么样?就算真的是一块铁,他们也有办法叫他开口:“你承认谋反?可还有同党?!”   皇后紧紧盯着阴影中的那个人。她心中发冷,已有了不祥的预感。   “我是被逼的,”那人一边说一边轻轻地咳嗽着,“拉我入伙的那个人,名字叫穆庭正。”   “——杨戬!”官兵大叫道,“你胆敢污蔑相爷,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罢,他转头吩咐身后的狱卒,“不要给他吃饭喝水,看他还招不招!”   “慢着!你们就是这么执法的?”皇后猛地站了起来,“给他喝水敷药,不然他万一死了,太子追究起来,你们担得起这个罪名吗?!”   那官兵顿时收拾了满脸凶神恶煞,对皇后笑道:“皇后,你到了这里,就别管那么多了,还是管好你自己要紧。”   皇后被他气得哆嗦,待那些官兵狱卒走远,心头一松便坐倒在地。但她马上又想起杨戬来,走到冰凉的铁栏边,不住呼唤杨戬的名字。但杨戬却始终没有回答她哪怕一句,怕是已经失去知觉了。   “怎么办,怎么办啊……”皇后此刻也已经承受不住,她本以为只有她身陷囹圄,太子身边至少还有两个人能帮他。但现在,连杨戬也……那么,下一个难道就会是太子吗?   不,不可以。天下不能断送,穆庭正此人贪心不足,也绝对不会善待百姓。要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就只能寄希望于太子。   在牢里的这些天,她天天跪拜上天,向上天乞求能够宽恕这天下黎民。但是乞求的结果,却是如今这样。皇后强咽下苦涩的泪水,怔怔地抓着铁栏,凝视着杨戬。他背对自己蜷在地上,就算在昏迷中,气息也有些紊乱。   “杨戬,你要挺住,不能让那些人如愿!”皇后默然想着,“他们把你关进来,就没想过要放你活着出去。但你千万不能认输啊!要活着,好好活着……”   最终她所能做的,也只是跪下来,向老天爷跪拜而已。   要好好活着……朦胧中,杨戬似乎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地诉说。那是谁呢,会是谁?奋力从那一片黑暗中看出去,却只有一个虚无飘渺的影子。十日曝晒,倏忽神斧劈下,一道光芒迸射而出,破开天空层层黑云,张百忍在九天之上向他显露笑意。   神斧令杨戬身受重伤,也封印了他的法力。那一天,他倒在山溪边,水流淙淙,嗜血的小鱼在他身边停留。   他望着这苍天白日,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几个天兵,手中拿着明晃晃的刀刃,表情凶恶。他合上眼,唇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   这一刻,他早已料到了,而且没有别的选择。就算张百忍要将他就地正法,也不会有人来为他说一句好话。那所谓的天庭,所谓的人情,就是那样淡薄。他杨戬,天上的司法天神,干的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职位,不得罪人已是万幸,更别说和人有交情。更何况,杨戬不屑于行贿,不屑于用人情通关系,在这偌大的天庭,他一直是个异类。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杨戬死了,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影响,就算有,也怕是有利无害。更何况,张百忍现在还是先斩后奏。   杀了杨戬之后再公开他的死,就更不会有人为一个死人抱不平了。   杨戬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也罢,他早已活够了。妹妹已经有了安身之处,外甥还小,将来必定也不会让他的父母失望。至于这新天条,是他利用司法天神的职权,翻阅无数典籍,参考旧天条原件,凝结了他近三千年不知多少心血,现在总算也是能够现于三界,成为三界的新规则。   他的母亲去世之前,告诉他一定要照顾好妹妹,好好活着。她不曾让他报仇,因为她知道张百忍并没有错。那时候的杨戬不懂,一心想要复仇,但随着他阅历增多,越来越明白,原来张百忍真的是对的。   第一次见到张百忍时,他十分招摇地穿了件明黄的长袍,从夕阳尽头走来。那时候,稚嫩的杨戬还在树上掏鸟窝,张百忍在树下站定,抬起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杨戬。”他喊道。   杨戬不认识这青年人,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顿时警觉起来:“我不是杨戬!”   张百忍含笑点头:“好。那你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偷一个鸟蛋,”杨戬道,“就偷一个,不然鸟妈妈多可怜。”   “那么又何必去偷?”   杨戬已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鸟蛋下了树:“妹妹生病了,要给她补身体。”   张百忍才发现这小娃娃生得真是漂亮,但他薄唇凤目的面相,却怎么看都不是个情深之人。他当时便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又是哪个凉薄的小鬼,投胎到瑶姬腹中,还在自己面前伪装成爱妹友兄的善良凡人?   后来那几天,杨戬便天天能遇到张百忍。他不计较杨戬到底是上树掏鸟蛋还是下河捉鱼,只是常常问他爱不爱念书,爱不爱练武。杨戬说自己什么也不喜欢,只喜欢玩;他也没什么志向,只想和爹娘兄妹生活在一起,永远永远。   没过多久,张百忍便撕碎了伪善的面目,彻底毁掉了杨戬的美梦。梦境破碎的那一刻,张百忍拨开层云,俯视着地上幸存的两兄妹。那一刻,他本来只要动一动手指,这两个脆弱的凡人就会从此消弭于世。   但是他没有。他听见杨婵的痛哭,也看见杨戬的变化。   杨戬啊,你终于不再是那个一心伪装的小鬼了。你露出了本性,这种狠戾的、坚毅的、不死不休的眼神才适合你。张百忍看着他,再一次对他笑了,笑得和前些天陪他玩耍时一样宠溺和慈爱。   杨戬,活下来吧,好好活着。让朕看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   张百忍始终不肯相信,自己会对人动感情。   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每当他茫然不知所措时,总会有两个声音在他耳边回响。一是他的母亲,另一个,杨戬永远也不想去确认。   眼前的黑暗,就像梦中一样。听力渐渐复苏,耳边是有力的心跳声。温热的水正慢慢送进喉间。   “醒了,二爷醒了,”康安裕喜道,“二爷,你还好么?怎么会这样啊!”   杨戬的神志这时才慢慢恢复过来。他被康安裕扶着靠在他怀里,姚公麟正端着一碗水喂给他,其他四人则都忧心忡忡地站在一边。   此时已是深夜,四处昏暗不见五指,皇后也已经睡着了,所以梅山六友才敢现身来照料杨戬。康安裕叹了口气,痛心道:“二爷,你这是何苦啊!为何非要介入凡人的官场?难道在天庭还不够累吗?还不如像我们这样,什么都不需要操心!”   姚公麟立刻给康安裕使了个眼色:“说什么呢,要是二爷也和我们一样,谁来救皇娘娘出去?如果那些凡人要杀娘娘,我们半点办法都没有!”   杨戬气息紊乱,刚进大牢时被几个狱卒按在墙上狠狠往胸腹砸了几拳,许是气管和腹内有淤血,一咳嗽便咳出血来。六人忧心不已,不知所措。片刻,杨戬渐渐平复下来,方说道:“张百忍封印了我的法力。”   六人顿时怔住了,半晌,姚公麟才反应过来:“二爷……你受苦了。”   康安裕叹道:“为了三界,为了这个三界啊!三界又几时对二爷你仁慈过?玉皇大帝那样待你,这些凡人一次又一次害你……为这三界,真的值得么?”   杨戬疲惫地合上眼,轻声呢喃道:“三界……”他断续地咳嗽着,康安裕用手帕替他拭去唇角的鲜血。   凡人。他也曾是凡人。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正处于对这个二哥很无语的状态,求打醒 以及谢谢同志们的地雷和火箭炮,我耐你们QAQ留评的各位都是我写下去的动力啊QAQ ☆、【章十一】同舟共济(二)   ……   在朝为官,几乎从没有人能只靠自己活着。穆庭正也好,闻焕也好,都是如此。   杨戬也不例外。   他被捕当天,闻焕听见风声,便立刻准备了厚礼,亲自到丞相府求见穆庭正。穆庭正乐得看闻焕向他低头认输,便勉为其难与他见了一面。   杨戬的后台,仅仅是闻焕而已。一个闻焕,又有何惧?   他如今大权在手的狂妄自大,几乎让他忘记,他之所以一直无法扳倒闻焕,就是因为闻焕有一个在外行军的弟弟。他的这个弟弟的军事才能,当朝人言,堪比东汉周公瑾。   穆庭正为达到谋反之目的,在外秘密养兵数万。但这些兵马并不是朝廷的,而是他在外通过各种途径偷偷招募的。这样的军队,战斗能力十分低下,通过多年训练才有些起色。但他们要去和朝廷的精锐兵马相抗衡,还是有些差距。   所以穆庭正不想与闻焕反目成仇,甚至愿意把女儿嫁给他。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人比闻焕更加关注。他一旦有举兵之意,闻焕只要通风报信,闻新便能进京护驾,杀得这一批非正规军片甲不留。   就是因为这样,闻焕变成了穆庭正最大的心病之一。除不掉,却很可能烂掉。   偏生皇帝还很袒护他。有的时候,穆庭正都要怀疑这皇帝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闻焕将厚礼送上,挥手让下人退下,然后向穆庭正行礼道:“丞相辛苦了。这是一点小小心意。”   穆庭正没好气地答道:“闻大人何出此言?”   闻焕笑道:“丞相为本朝百姓操劳,闻焕只是略尽心意罢了。”   “闻子辉啊闻子辉,你这脸皮可真够厚实,”想到闻焕这人此前公然刁难自己的模样,穆庭正气得笑了出来,“是谁在皇上面前给我难堪?是谁和杨戬一唱一和?你以为我已经老得不记事了么!”   闻焕依旧陪着笑:“怎么会,那都是一场误会而已。其实我今天来,除了送丞相一份薄礼以外,还有一件小事想问丞相。”   穆庭正道:“如果是关于杨戬,你可以走了。”   闻焕惊奇道:“杨戬?噢,丞相误会了。他这个人贪生怕死,两面三刀,我已经和他绝交了。”   穆庭正冷哼一声,显然并不相信。他知道闻焕一些,这人每当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多半是要耍弄别人了。   “我这次是为闻新而来。皇上知他用兵如神,所以才派他镇守边关,可是近来却连连败退……”闻焕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张来,“我不太放心,所以就帮他查了查。”   穆庭正警惕地往他信上扫了一眼。   “……我才知道,原来是粮草周转不灵。但到底为何会如此呢?我想这一定与经手的官员有关系……”   “你到底想说什么?”穆庭正的语气已经有些紧张。   闻焕笑道:“丞相你别急,我就是想问问,这事你知情么?”   “我……不知。”   闻焕点了点头,又把那一叠纸塞回袖中:“我知道了,那我先告辞了。这些名单,明天就给皇上过目吧,或者由太子看也行。”   穆庭正这才慌忙叫住他:“等等!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闻焕道:“我就是想知道,这些能不能换回杨戬的命。”   ……   第二天清晨,狱卒又将杨戬带了出去。大约是觉得鞭打奈何不了杨戬,这次又换了把戏,直接将他带上了公堂,由莫烈亲自审讯。   当莫烈看见满身黑红的杨戬时,心中不由得意。打成这样还能不招的,他虽然也见过,但毕竟少。而杨戬不过区区一个侍读,就算屈打成招不成,他也一定会想法设法让他画押,想必他自己也明白,总不至于让自己白白吃那么多苦。   “放肆!”看着站在堂下的杨戬,莫烈一拍惊堂木,“看见本官,竟然不下跪?!”   杨戬唇边还有血渍,却向莫烈笑得云淡风轻:“太子与皇后都已恩准我不需向圣上以外之人下跪。你是圣上吗?”   莫烈脸上一抽:“我当然不是!但是……”   “太子和皇后的旨意,你敢驳回吗?还是说,你觉得你能和圣上平起平坐?”   就是有再大的胆子,莫烈也不敢和皇帝相提并论,顿时语塞。想了想,又威胁道:“如果被我知道你假传懿旨,我一定要你好看!”   杨戬冷笑了一声,目光扫过愣在旁边举着大杖的官兵:“还不快去搬把椅子给我!”   莫烈紧皱着眉头,扬了扬手。不多时,一把椅子便搬上了公堂来。待杨戬坐下,莫烈才稍稍平息了怒火,翻开穆庭正给他的状词看了两眼,道:“杨戬,现在有人告你谋反,你可认罪?”   杨戬断续地咳嗽着:“是么?……状纸可否给我过目。”见莫烈没反应,他又诘问道:“我总得知道我是怎么谋反的吧?”   公堂上的官兵看着莫烈把状纸送到杨戬手里,都呆了。这哪里还像是审案?杨戬这犯人,都快要变成莫烈的上司了!   杨戬这上司做得还十分认真。他把状词前前后后都翻了一遍,一边咳嗽一边把状纸交给离他最近的官兵,道:“……荒唐。”   莫烈已经受不了了,大怒道:“什么荒唐!我是来审案的,你只需说你认不认罪!”   杨戬笑道:“我倒是想认啊。”   莫烈道:“那你还……”   “可我认不了啊,”杨戬说着,笑意更深,“我究竟为什么要谋反,怎么谋反,手上有多少兵马,想要什么时候出手,怎么动手——你们都没帮我编出个所以然,我怎么能认罪呢?”   莫烈如鲠在喉,表情已经非常精彩。   “你该知道我给皇上献过仙鹿吧?皇上可是喜欢得很呢。如果我现在认了罪,到时候万一皇上问起来,我又一问三不知……”杨戬道,“你们也不好向皇上交代啊。”   听他的意思,似乎都是在为莫烈和穆庭正着想,要他们再把他的罪名好好编一编,编好之后给他去背出来,他才能认罪。但莫烈又忍不住觉得,就算他们真的给他从头到尾都编好了,杨戬也会推说太长,背不下来,于是不肯认罪的。   莫烈终于明白为什么穆庭正和公孙铭辅会这样忌惮杨戬。这个人软硬不吃,而且太聪明也太不要脸。这样的人,恰是最难应付的。   “好,好一个杨戬。”莫烈反而平静下来,既然穆庭正也为他头疼不已,那么他就不必太在他身上花费时间。要让杨戬认罪,办法多得是,打昏了直接按手印就行,原本就不需要和他说这么多。   “看来,你今天是不会招的了。”   杨戬仍是笑:“多谢莫侍郎。莫侍郎果然聪明绝顶……”他说着,又咳了一阵,“杨戬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杨戬别无长处,只有文章写得好,改日出去之后,一定多写文章赞扬莫侍郎。”   对于杨戬的文章,莫烈不可谓印象不深刻。这是个一篇文章就能把穆庭正写得收回弹劾的家伙,至今穆庭正提起那件事还心有余悸。现在杨戬说要写文章赞扬莫烈,恐怕会把他赞扬成遗臭万年的贪官污吏吧。更重要的是,他怎么能那么确定,自己一定能够出去?   莫烈心里不由地开始七上八下了:“胡说……胡说!进了我刑部死牢,从没有人能活着出去!”   杨戬半点不在意:“是么。”   “你……好,我是明白了,”莫烈终于明白,穆庭正这是把一个最烫手的山芋丢给了自己,“你今天非但不会招,也不会让我动你一根汗毛了,是吧?”   杨戬讶然道:“怎么会,我是死是活,还不是莫侍郎一句话的事么?”   莫烈真是快要崩溃了。如果可以的话,他再也不想看见这个小小的侍读。不,杨戬根本就是个厉鬼,一颦一笑都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惧意。   还有闻焕。闻焕昨天竟然能手持贪污名单找上穆庭正,要以此换杨戬的命。尽管穆庭正没有表态,莫烈却还是看得出来,他对闻焕忌惮至极,让步只是迟早的事。   到最后,这场公审唯有半途而废,半点成效也没有。皇后醒来时,那些官兵将杨戬带走,她本以为莫烈与穆庭正又会对他用刑,却不想,他是怎么走的,依然是怎么回来,只是眉宇间添了几分疲惫。   待那些狱卒官兵都走了,皇后方才问起杨戬的伤势。杨戬看了看她,只说:“无妨。”   皇后叹了口气,不无感激:“你今天为太子所受的苦,将来他一定会十倍百倍地补偿你。”   杨戬听了,却只是笑。   “现在外面怎么样了?”   杨戬道:“黑云蔽日,只手遮天。”   这个问题问得可真傻。皇后沉默了一阵,又问:“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   “全要倚赖太子了。”   两人都沉默下来。杨戬有些低热,便躺下睡了一阵。片刻,杨戬从昏沉中清醒过来,依稀看见皇后向天窗的方向跪着,双手合十。   杨戬暗暗冷笑了一声,又闭上眼睛。   ……   在本朝,有两个日子最为重要。一是春节,二是皇帝赵元升的诞辰。   为了今天,妃嫔、官员甚至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人苦心准备。然而太子赵世禹却根本没有替皇帝做寿的念头。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的母亲和老师。   杨戬入狱已经第三天了,听闻焕说,刑部不允许任何人探望死囚,因此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死囚,皇后和杨戬怎么就成了死囚了?他们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太子坐在书桌前,眼前那么多书,都是杨戬曾经督促他看的。但他现在哪里还能看得进去呢?唯有忧心不已罢了。   忽然,紫宸殿的门开了。太子忙迎上前去,曲衡即附耳说道:“寿宴已备齐了。皇帝很快就来,穆庭正等人也已经到了。和闻焕、孙桢也已经说定,一切按计划行事。”   太子咬了咬牙,握紧了拳头。这一次,务必只能成功,不许失败。如果成功,便是一石三鸟;如果失败,就只能玉石俱焚。 作者有话要说:  嗯……我决定写完这篇就转言情……于是,二哥,我终于不会再祸害你了,你开森不【。 ☆、【章十二】顷刻死生(一)   这一夜,不仅皇宫内,就连京城的街市都是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凑了一把热闹,为皇帝做寿,为江山祈福。少数知道边疆战况的,心头皆是沉重;但更多市井小民并不知晓,只当盛世如常,由衷地高兴着。   逆天鹰雇了一辆马车,停在靠近牢狱的刑部边门。在凡间,他无法明目张胆地使用法力,因此唯有听从杨戬,从刑部外的树林里到监牢之间的地底,挖了一条地道。   杨戬已经猜到,穆庭正今夜一定会派杀手来刺杀他和皇后,因此命逆天鹰如此做。逆天鹰将皇后与杨戬先后接出,一同进了马车便往城外跑去——在杀手不知道他们出了城的情况下,城外是最安全的。   尽管暂时得以出狱,皇后仍是担忧不已。她担心的不止是自己的安危,更是杨戬的伤。   在她看来,杨戬这书生,很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马车走到半路,即将出城时,杨戬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皇后见他醒了,高兴得落下泪来。杨戬吃力地安抚了她几句,马车却忽然震了一下,整个往前跌去。逆天鹰忙转身接住摔出马车的皇后,又扶起杨戬:“马中了暗器。”   皇后看了看杨戬,道:“我们分头走。”   她是想自己引开敌人,好让逆天鹰带伤重的杨戬离开,多一丝生机。   “别多说了,”杨戬喘息着,“快走,不要出城。”   出了城就是一片原野。那样广阔的视野,相对城内巷道复杂的地形,实在是太容易遭到攻击了。   三人便一同拐进一条小巷。他们在明,杀手在暗,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暗器什么时候会刺穿咽喉。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奔跑,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但是,杨戬却早已体力不支。   “……今天是什么日子?”杨戬靠在墙边费力地喘息,伤口的痛楚简直如同饿狼一样在他身上啃咬。   而西面天空,正燃起一束束璀璨的烟火。   皇后道:“是皇上的诞辰。”   杨戬却是疲倦地笑了。他附在逆天鹰耳边说了句什么,逆天鹰脸色微变,审视他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去吧,”杨戬扬了扬手,“娘娘,明日我们皇宫再会。”   皇后一怔。她不知道杨戬为什么能如此肯定。   “娘娘,”逆天鹰低声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顺着皇后的目光看向杨戬,又道,“杨戬不会有事的。我保证你明天一定能在皇宫看见他。”   “……好,我信你。”皇后眼里落下泪来,“我走了。”   杨戬只是微微颔首。皇后离开,他却还在原地没有动,反而坐了下来,意在恢复些体力。心念稍动,他手上便已经多了一杆□□。   身上虽然已经千疮百孔,使用法力所引起的千芒针的疼痛,却还是瞬间夺走了他的意识。但那只是片刻罢了,附近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很快把他从昏沉中唤醒。   纵使不是三尖两刃刀,也足以对抗这些凡人。   杨戬执枪而立。   “只有一个人,”为首的黑衣人道,“你们几个先去追李媛容,其他的跟我下去解决他!”   几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刺客,很快兵分两路,一路跃下房顶,出现在杨戬面前。杨戬早就全身是伤,因此在这些人眼中,要解决他简直易如反掌。   前后两人守着巷子首尾,如此便将他团团围住,绝没有逃脱的可能。为首那人提刀向杨戬慢慢靠近:“你身处绝地,仍旧愿意提枪一搏,比那些贪生怕死之徒不知好多少倍。我敬你是条汉子,但今天你非死不可。我们可以不动手,你的命依然交给你自己。”意在给杨戬机会,让他自戕。   □□立在地上,杨戬的手微微发着抖。他已经到极限了。   “你们,”杨戬略侧过身,将他们前后几人都扫了一眼,“该不是怕了吧。”   月光穿透云层,几人手中的刀刃闪闪发亮。   为首的道:“你既然要逞强到底,我们便只有成全你了!”说罢一挥手,几人便齐齐冲了上来。杨戬□□横扫,几人一慌,登时推后两丈有余。趁此机会,杨戬向前突进,前面两人持刀相迎,却被杨戬横枪挡下,腿上又传来一阵剧痛,原是被踢中了下盘。后面两人见同伴已经跪倒在地,忙提刀来助,杨戬却已然冲出重围,夜色昏黑,巷道错杂,一时竟然不知道他去了哪个方向。   其实杨戬退走,并非得胜,而是已经支撑不住。他之所以让逆天鹰带皇后先走,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连摆脱追击的能力都没有了。   他勉力支撑,一路退到街头,可是这一带不比西市,现在已经没什么生气。黑暗寂静的街道上,他身形摇晃,实在一步也迈不动了。恍惚中看见前面有一处药铺,似乎亮着烛火。   眼下这种情况,不论去哪里都是拖累。杨戬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只想寻一个安静的无人之处。   不多时便踉跄地走到了河边。身后追兵已经来了。   他倒是很少有被逼到如此境地的机会。张百忍,你可满意?   “别动,真君,”耳畔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双手扶着他靠着路边一棵大树坐了下来,“你伤得不轻。”   杨戬已经看不清来者是谁。他甚至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应该还在灌江口,还坐在后院小亭中,杨婵就在桃花林里笑着、跳着,宛如黄莺。   “真君?真君?”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的声音又伴着风吹动河面的响声传来,“你醒一醒,你……我带你去找王母娘娘。”   王母娘娘……她竟然知道皇后就是王母娘娘。杨戬勉力睁开眼,才看清这女子究竟是谁。   “真君,”她看见杨戬醒了,便收回了手,“我……你刚才昏过去了。”   杨戬已是虚弱至极。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嫦娥为什么会出现:“娘娘在……穆府。”说罢,他喉间涌上一阵浓烈的血腥气,不由低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嫦娥看他按在胸口的手白得没有人色,甚至还有血液从他指间不住漫出来。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不过是几十天没见罢了!嫦娥吓得脸色发白,双手环住他,为他轻轻地抚着后背,试图让他的咳嗽稍微缓和一些。杨戬只觉呼吸不畅,胸闷气短,蓦然间呕出一口血来,便眼前发黑,不省人事。   ……   升平楼内一片歌舞升平,果然不负其名。太子远远地就看见穆庭正和莫烈坐在邻桌,两人正窃窃私语。他冷笑一声,阻止通报的太监,由曲衡挡着他们的视线,进而悄悄地混入人群中,故意在接近穆庭正时放慢了脚步。   “没办法?怎可能没办法!”穆庭正紧紧皱着眉,“杨戬也是个凡人,怎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你刑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今后让我怎么放心把事交给你们!”   莫烈叫苦不迭,他也是无奈得很:“这实在不是我办事不力,实在是杨戬太狠。打他,他连哼都不哼一声;审问他,他反过来恐吓我。为了不辱使命,昨天我又派人把他绑在水牢里,伤口都泡烂了。晚上我去看情况,满池子的血水啊。我看他昏过去了,让人把他弄醒,他醒了看见我,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太子深深地吸了口冷气,凉彻肺腑。那番情景,只是听了便让人心生寒意。   穆庭正斩钉截铁道:“唯有先斩后奏。”   莫烈大喜过望:“何时动手?”   穆庭正握紧双拳。他有把柄在闻焕手上,可是闻焕究竟会不会说出来,却还是个未知数,毕竟以皇帝的性格,很可能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闻焕根本是虚张声势,他手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证据。   事到如今,他只能拼死一搏,赌闻焕不会这么早告诉皇帝:“他逃不掉的。这宴席不需要完,他就应该死了。”   太子在自己的座位上颓然坐下,整颗心都痛得要揪起来。曲衡在旁看见他脸色发白,心知他是在为杨戬担心。但杨戬身边有梅山六友在,他倒是不怎么在意。神仙不死不灭,除非穆庭正真能让杨戬灰飞烟灭,否则这些凡人就算杀他一千次一万次,他也只不过是多受些皮肉之苦而已,威胁不到生命。   但太子却不知道。他一遍遍回忆方才莫烈的话,几近崩溃。他知道,杨戬平时身体就不好,这个冬天里断断续续时有发热,只不过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能忽略的都忽略过去了。总是太子下意识地碰到他的手,发觉他的皮肤滚烫,才知道原来他是在生病。   杨戬他,实在是太能忍耐,对自己也太过残忍。莫烈这样折磨他,他竟然还能一声不吭,尽数收下。听穆庭正的意思,似乎大局已定,莫非他有什么杀手锏可以对付杨戬?他虽然是养在深宫的太子,但也知道刑部死牢的一些规则,如果有一些法令干不掉的人,他们就会偷偷雇佣杀手去解决。如今,他们大概也要用这种办法去杀杨戬了。   不,不会的,杨戬不会那么容易死。太子猛地甩了甩头,把脑海中的胡思乱想甩去,随后便听见通传太监响亮的一声:“皇上驾到——”   众臣跪拜。太子也跪了下去,却悄悄抬眼看了看。皇帝缓步走上宝台,一身道士打扮的公孙铭辅和太监孙桢就跟在他身侧。   今天皇帝的打扮也有些不同。为了表达对神仙的敬意,他在公孙铭辅的唆使下,做了一顶道冠戴上,显得十分不伦不类。   “众卿……平身吧,”赵元升脸色蜡黄,说几个字便要喘几下,“今日,不必拘礼……”   这时,孙桢弯腰轻声提醒道:“皇上,先看看各位大臣都带了些什么礼品过来吧。”   赵元升道:“是……对……诸位卿家,都……呈上来……”   于是大小官员,便都按顺序呈上礼品。穆庭正献上的是一部罕见的道教典籍,据传早已被人遗失在西域,穆庭正花费了许多人力财力物力精力,才将它寻回,只不过已经没有汉本,只有西域文字。虽然如此,皇帝依然十分高兴,他对道教的一切都十分热衷。至于公孙铭辅,则也是十分投其所好地送了他一份卜辞,说是来自玉皇大帝的旨意,决定要封他做天上的英武大将。   这种假话,皇帝也不知信是不信,开开心心就收下了,还大大赞赏了公孙铭辅一番,但除此之外却没有别的表示。公孙铭辅本以为会有个官做,此刻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了。   随后闻焕便站了起来。他大步走到殿堂正中央,跪在地上,道:“臣没有准备贺礼。”   众人哗然。皇帝也是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但是臣有一事禀报,”闻焕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白纸上面染着斑斑血迹,“臣的弟弟闻新戍守边关,自十万援军出征以来,毫无音讯已经月余。昨天夜里,臣才看见这一封家信。信中说,边关士兵几乎已经断了粮草,根本无以支撑!再这样下去,边界必然被破,国家必将灭亡!”   来了,终于还是来了。穆庭正蹭地站了起来,对皇帝拱手道:“皇上,你莫要听闻焕妖言惑众。朝中粮草十日前刚刚拨下,怎可能又不够用?就算确有其事,恐怕也是闻新之过!”   “穆丞相!”闻焕慢慢地站了起来,“你这般对我和闻新死死相逼,到底是何居心?该不是穆丞相也有为朝廷驻守边关、力抗契丹的理想?如此想来,皇上乃至天下的百姓,一定十分欣慰!”   穆庭正心里发虚,闻焕所说的证据,到底存在与否?皇帝寿辰,一般都要做几件好事,所谓好事,一是大赦天下,二就是严惩奸贼。如果闻焕所说是真,那些人一旦供出来,皇帝再头脑一热,他的根基就很可能动摇。但就算心里摇摆不定,穆庭正表面仍然强硬非常,大声喝道:“闻焕,你三番五次以边关战况迷惑众人,我还未问你是何居心?依我所见,你与闻新一内一外,到时内呼外应,竟如囊中取物!”   这两人的争吵十分露骨,但现场却一片死寂,除了他们,再没有别的声音。然而这时候,赵元升却忽然摆了摆手,苦笑道:“闻焕,你下去吧。”   闻焕道:“皇上!穆丞相……”   穆庭正脸上已经露出笑意。闻焕果然没有说,那只是个噱头而已。他现在更加怀疑,其实闻焕根本就是骗他的。   “下去吧。”皇帝却还是这样说道。待闻焕回到座位,他又看了看穆庭正,却发觉他已经自顾自坐了下去,悠悠然喝起了酒,莫烈则与他一句句搭着话。   皇帝笑容中的苦涩更甚,终也只能喝一口酒,把悲哀之意压下心头。   这天下是谁的天下?是穆庭正的,已经是他的了。只是他还不满足,还想要更多——关于穆庭正的野心,闻焕成功提醒了赵元升;而穆庭正却因为太过得意,而完全忘记在皇帝面前的礼仪,还浑然不知自己大庭广众下的放肆和随意,已经让终日昏聩的赵元升有所不满。 作者有话要说:  嗯,嗯,二哥真难救,不过快了,救出来之后就可以走小三线,玉帝线,把线走完就结束~ ☆、【章十二】顷刻死生(二)   ……   穆青将皇后及逆天鹰从后门接进家里,悄悄绕过府中的守卫,到了自己和穆问住的院子里。穆问开门,等他们都进了房间,又忍不住往外看了一圈。穆青道:“杨先生没有来。”   逆天鹰道:“他很快就会来了。有没有热茶?给皇后倒一杯,她路上受惊了。”   皇后接过穆青递上来的茶水暖了暖手,道:“我倒是没什么……但是杨戬,他……”   穆问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穆庭正打他了?”   皇后是第一次看见这小姑娘。若非知道穆问是穆庭正的女儿,她简直要怀疑他们之间是否有深仇大恨。自古以来,哪个女儿会这样直呼父亲姓名的?   “住口,”穆青忙拉住穆问,“这是皇后娘娘。”   穆问根本不管这是皇后还是太后:“皇后娘娘,杨先生到底怎么了?”   皇后道:“罢了,她也是担心杨戬。杨戬受了重伤,如今一人对敌,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她说着,又转向逆天鹰,“我这里已经没事了,你快去帮他。”   逆天鹰与康安裕对视了一眼:“也好。那我便走了。”   他离去之时,康安裕也带了两个兄弟跟了上来。逆天鹰变作雄鹰翱翔于天,他目力惊人,很快便发现了杨戬。   “那不是嫦娥吗?”老二张伯时眯着眼道,“她怎么会在这里?”   “是往丞相府的方向,”老六郭申道,“看来是来帮二爷的。”   康安裕道:“别管那么多了,我们下去。”   说罢,四人便落下地。嫦娥看见他们来了,顿时停下马车,道:“你们可算来了。上车来,真君在车里。”   “多谢嫦娥仙子了。你进车里吧,这里交给我。”郭申说着,便从嫦娥手里接过了马鞭。嫦娥向他点了点头,便钻进马车中,其余几人也一并坐了进去。   杨戬还是昏迷未醒。梅山看他如今情状,心中皆是酸楚不已。想来他们初识,杨戬还只是灌江口一个地仙,手中无权,却自由自在,万事无虞;后来他却上天去做了大官,为了那点芝麻绿豆的权力。他们虽是杨戬的兄弟,可是杨戬不说,他们也就不问,只是跟着他,相信他罢了。然而杨戬所做之事,一次比一次异常,直到三十年前压妹杀甥。   那时候,杨戬是真的众叛亲离。可是那又如何呢?兄弟还是兄弟啊!梅山六友暗中帮助沉香,心内有愧,在张百忍囚禁杨戬之后,四处寻找他的踪迹。然后逆天鹰找到了他们,告诉他们,要保护王母娘娘的转世。   所以梅山六友便义无返顾地去了。是弥补,也是为了杨戬这兄弟,为了他们之间的义气。他们愿意相信,杨戬虽然做错了事,但他会改,他想清楚以后,一定还会像从前一样,放下那些虚无缥缈的地位、权力和富贵,继续做闲云野鹤的灌江口地仙,守护一方百姓。   于是他就真的做到了。他的志愿,现在是要保护王母娘娘,是守护整个三界的平衡。梅山六友又有何理由去反对、去质疑呢?唯有尽全力帮助他而已了。   “二爷,”张伯时叹道,“二爷……”   逆天鹰道:“叹什么气!将来等那个什么太子做了皇帝,自然有收拾他们的时候。只恨我们是神仙,如果是妖怪,这就亲手收拾了他们去!”   话音落下,徒余一片沉默,唯有马车轱辘声不断回荡。   偏生这里没有妖,只有神。   片刻,康安裕忽而问道:“这次多谢嫦娥仙子了。不过,嫦娥仙子怎么会到这里来?”   嫦娥道:“刚才我看见了杨婵和沉香。”   她所说的“刚才”,自然是指天庭的“刚才”。若要说凡间时间的话,应该是在一个月左右以前。   “他们?”逆天鹰道,“他们上天了?”   嫦娥道:“不止是上天,在上天之前,还去了东海,为了瑶姬的下落。”   几人听见“瑶姬”二字,脸色都猛然变了。   “你是说,瑶姬还活着?”   嫦娥道:“我不敢确定,但杨婵与沉香上天,就是为了此事。”   逆天鹰却是不信:“瑶姬早就死了,被十日晒死。”他说着,瞥了一眼昏迷的杨戬,“这件事你们谁都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哪怕瑶姬真的还活着,现在也千万一个字都不要说。”   康安裕道:“难道就让二爷一直什么都不知晓?长公主是二爷的母亲!”   “大哥,逆天鹰说得对,”张伯时道,“此事确定之前,不能让二爷知道。长公主死了便罢,一了百了,二爷也一直认定她死了。如果你告诉她长公主可能还活着,二爷会抱有希望,到时候要是这只是张百忍放出的假消息,二爷要情何以堪?”   嫦娥听了,也是半晌不说话,片刻才叹了一声:“死而复生,对活人来说,的确要比死亡可怕得多。”   康安裕点了点头:“那么,杨婵和沉香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嫦娥仙子可听到风声?”   嫦娥道:“他们曾来找我商议,但我也是浑然不知。杨婵又说杨戬一个人在京城,她担心杨戬现在没有法力,会有危险,就托我来看看。”   逆天鹰哼了一声:“你来得确是很及时。”   “我……”嫦娥尴尬道,“我的确是跟着你们出监狱的,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杨戬罢了。   几人又沉默下来,不久便抵达丞相府后门。穆问早就等在那里,趁穆青支开几个巡逻的家丁,逆天鹰背着杨戬便进了府。嫦娥在门外徘徊了片刻,见穆问站在门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瞧,终于还是轻轻一揖,走了进去。   ……   待众臣把贺礼都呈献之后,众人又是一阵交杯换盏,殿堂中央则是载歌载舞。太子假意饮酒赏舞,实则半点心思也无,一直悄悄注意着皇帝的动静。等月上中天,皇帝已累得汗如雨下,再也坐不住了,便想要回延福宫去休息。皇帝要起身,却是力不从心,公孙铭辅忙伸手去扶,却冷不防被人给挤开了。仔细一看,原来是太子和孙桢。   “父皇,我送你回宫吧。”太子难得地对皇帝露出了天真又灿烂的笑容。公孙铭辅与穆庭正却是看得满身冷汗。   对赵元升来说,天伦之乐实在是奢侈品。修道讲究无欲无念,为了长生不老,他早就已经舍弃了平常人的情感。可是他毕竟也还只是个平常人,修道没能让他变成神仙。所以在修道之余,他还是会忍不住思念他的妻儿。   太子一直与他十分疏远,那正是赵元升自己种下的恶果。现在这儿子居然这般主动地要送自己回宫,何乐而不为呢?   赵元升点了点头,欢喜道:“好,好孩子……”   公孙铭辅见势不妙,忙道:“皇上……”   “父皇!”太子立刻掐断了公孙铭辅的话,“我们走吧,杨先生教我写字,现在已经写得很好了,我还没有给您看过呢!”   杨先生……穆庭正一听这三个字,顿时如遭雷劈,不断给公孙铭辅使眼色。公孙铭辅会意,立马高声道:“皇上,你忘了今夜还要服药吗?这药服晚了,可是功亏一篑啊!”   “这……”皇帝立刻又摇摆起来,“那,朕就先回延福宫……”   “父皇!”太子大叫道,“我们马上走吧,很快就看完了!”说罢,就与孙桢一左一右拉着皇帝离去,公孙铭辅忙上前欲拉,忽然面前多了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用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父慈子孝,这么好的事,道长怎么忍心打扰呢?”   公孙铭辅直直地看着他,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杨戬是沉冷,这人却是冰寒,被他看着的时候,无形中就有一种剧烈的压迫感,能叫他手足无措。   直到他松开了手,公孙铭辅才感觉到腕上剧痛,如同被他拧断了一般。   “小姐,朱大夫来了。”门外一个家丁敲门道。穆青忙应了一声,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那个家丁也尤其懂事地避开视线,以免看到小姐的闺房,对小姐们不敬。   “朱大夫请进,”穆青说着,便将门合上,“实在劳烦您了,这么晚……”   朱庸是京城名医,现在已经七十多岁,却还精神奕奕。他将药箱放在桌上:“血腥气这么重,恐怕不是发热这么简单吧?”   穆青忙道:“不错,而且……其实小妹无恙,是有另一个人需要大夫医治。”   此时逆天鹰正好从帐后走了出来,手里端的竟是一盆血水。朱庸看了一眼,便知道事情不妙,如果这人背景不是有点问题,又何必大半夜的在穆家小姐的房间里,又冒名来叫他医伤?   朱庸曾经是朝中御医,也是经历过朝廷斗争的人,对这些实在是太敏感也太懂了。   穆青见他已生退意,又拿出些银两塞给他。朱庸却不肯接:“大小姐,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命的问题!”   逆天鹰看这老头很不顺眼,在他看来,与其和他在这里念叨个没完,还不如直接下海找个龙宫的御医来,怎么想都要比这个凡人要可靠得多。   但在穆青和穆问这两个凡人眼里,是不会存在这般概念的。她们只想给杨戬找最好的医者治伤,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而已。   这时候,皇后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朱御医,你可知道我是谁。”   朱庸一听,顿时懵了:“草民……草民知了。”   已经不需多言。皇后下令,他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拒绝。   “留下一个男人,其他人都出去,”朱庸上前望了望病人的脸色,就知道此人要救回来,怕是要耗很大一番功夫,“再帮我打盆水来,给我一把匕首。”   匕首是要做什么,几人心中十分明白。杨戬起初是被鞭笞,后来又在水牢中泡了一天,伤口溃烂,朱庸必须将匕首加热消毒,然后割去腐肉。这个过程会有多痛苦,简直不需多加思量。于是逆天鹰便留了下来,为的是控制杨戬在昏迷中的挣扎。   穆问隔壁就是穆青的住处,因此于是皇后、穆青、穆问与嫦娥四人,便转而进了穆青房里。几人皆是惴惴不安,嫦娥更是如此。夜更深了,但几人都没有一点睡意。   嫦娥心中忐忑,想到杨戬正经受着怎样的酷刑,不禁落下泪来。但她又不肯让别人看见她落泪,悄悄开门出屋,寻了个隐蔽之处默默饮泣。   夜幕深沉,月色依旧冷淡。但月上之人确实有感情的,她知道爱,知道恨。她爱过后羿,也爱上了杨戬。但是她也恨,恨后羿转世投胎,再不肯来寻她;恨杨戬,他比这月光还要冷然。   “你喜欢杨先生?”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嫦娥擦干眼泪,回头看向她:“……穆二小姐。”   穆问光着脚站在廊上。皇后来的时候,她连鞋都来不及穿,后来一心等着杨戬,也就没有半点穿鞋的心思。她生得可爱,脸颊有肉,笑起来该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孩子。可是她偏生不爱笑,只一味冷冷地盯着嫦娥看。   “你是不是喜欢杨戬?”穆问又问了一遍。   嫦娥不禁愣神。她不明白,这孩子怎么会如此敏感。   她不答,穆问却已经读懂了。她又问:“那么,杨戬喜欢你么?”   嫦娥低下眼眸,叹了口气:“你一个孩子,问这些做什么?”   穆问充耳不闻,又重复了一遍:“杨戬喜欢你么?”   “……他,”嫦娥缓缓道,“我不知道。”她顿了一顿,“你难不成是喜欢他?”   这孩子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心智实在渗人。而且她如此在意地来问这些问题,嫦娥不能不想到这个可能。   然而穆问却笑了,仿佛这是个很傻的问题:“我怎么能不喜欢他?他是我的老师。除了姐姐,就是他与我最亲。”口气也是蛮横霸道的。   嫦娥不由皱了皱眉:“可是你……”你还这么小,而且,你只是个凡人而已。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穆问盈盈一笑,仰起脸望着月亮,“他是我的老师,所以,永远只能是我的老师而已。能够接受自己学生的老师或许有,却绝不会是杨戬。”   这孩子的心,实在是太冷,也太让人难以捉摸了。可是偏生她又那么明了事理,那么了解杨戬。嫦娥竟然有些艳羡,如果她也能这般了解杨戬,或许如今就不必在这里长吁短叹,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一年一年,月光的守望,女子的心事,杨戬能感觉到么?中秋入梦那一舞,他可还记得?   女人的怨,只起源于爱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戬娥什么的 ☆、【章十三】何处香丘(一)   太子与孙桢两人拉着皇帝便往外快步行走,闻焕也连忙跟上,可惜皇帝身体不行,根本挪几步都困难,康耿便一把背起了皇帝,往凝和殿狂奔。穆庭正一看不妙,立时也拉上几个人,跟着追了出去,升平楼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凝和殿,总算是到了。但计划才刚刚开始。   “父皇,你看看这里,”太子指着灯火通明的凝和殿,“这么晚了,整个皇宫就只有这里和升平楼还亮着灯。换做平时,就只有这里还有人在工作。父皇,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么?”   皇帝摇了摇头:“我……我,不是傻子……”   “皇上,”孙桢道,“这大典,您年轻的时候可是筹划了好多年的。”   太子道:“父皇,这里面总共就只有七七四十九个书生,在为大典抄录。他们每天所抄录的,只有三个人负责整理,而这所有的内容,都需要一个人来校对编篡、去粗存精。他每天起早贪黑,有时候连觉都睡不成!”   皇帝听了,就是再木然,也忍不住动容道:“是谁,朕……朕要好好赏他……叫他,他出来。”   太子正欲说话,年轻力壮的莫烈已然赶到,高喊一声:“皇上!这里的总编辑正是杨戬,他涉嫌谋反,我已将他押解拷问!”   “你说他谋反?”太子当即诘问道,“你可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   莫烈道:“何须什么证据!他早已认罪了!今天是皇上的寿辰,微臣没有将他画押的罪状带来,明天早朝时自将呈上!”   太子喝道:“你给我闭嘴!皇上面前,岂容你胡说八道?杨戬为何要谋反,他要怎么谋反?就算他确有此意,你又怎知他谋反?今日你不在我面前说出个所以然,你们刑部就是浪得虚名,玩忽职守,杨戬的谋反也是无凭无据,莫须有而已!”   这么一下,莫烈也是被逼到了绝境。他原本就看不起这个懦弱的太子,如今再被太子用激将法一激,更加暴怒起来:“太子殿下!你这般维护杨戬,不就是因为他是你的先生?杨戬谋反,乃是穆丞相亲自核实所得!太子如此公私不分,皇上可要明察!”   皇帝也已经被他们吵得头疼,要知道他是皇帝,不是被夹在中间,任意利用的刀。而今莫烈提到“穆丞相”三个字,加上方才在升平楼,他本就对穆庭正有所不满,眼下赵元升竟然也隐有怒气:“你们都别再说了……是是非非,朕……自有定夺。莫烈,你说他谋反,……明天把他带来,朕……亲自审问。”   这时穆庭正也赶到了。他听见这话,一颗心立时就放下了。   明天?杨戬已经没有明天了。不出意外的话,他现在就已经一命归西。   穆庭正脸上浮起笑意,正欲跪地高喊“皇上圣明”,腰上却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是闻焕。他袖里藏着一本厚厚的折子,悄悄翻开一页,给穆庭正看了一眼。穆庭正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皇上……”穆庭正终于还是跪在了地上。前面的大臣见状,连忙纷纷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皇上,”穆庭正伏地道,“杨戬是冤枉的,这是老臣的差错啊!”   皇帝听了,也是诧异:“哦?你如何……如何知道他是冤枉的?”   穆庭正道:“实不相瞒,杨戬是臣的表侄,臣之所以以为他谋反,是莫侍郎向臣告状,臣才……今天臣又派人去叠琼阁查过,杨戬并无谋反的迹象。皆是莫烈误我!”   此时此刻,他需要一个替死鬼。   “穆庭正!你不要血口喷人,欺人太甚!”莫烈登时跳了起来,破口大骂,“我是信得过你才跟你做事,你居然过河拆桥?!反正今天杨戬活不成,皇后也活不成,你要是不说清楚,今天我们也别想活了!”说罢,他竟然捋起袖子就对准穆庭正的脸打了一拳,幸亏被旁边的大臣拉住,否则还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的闹剧。   皇帝惊道:“你,你说什么?皇后?皇后怎么了?!”   莫烈道:“皇上,是穆……”   “莫烈!你发疯发够了没有!”穆庭正虽然年纪大,但这一声喊出来,中气却不输莫烈,“皇上,莫烈他脾气向来如此,待我将他押下去仔细审问!”说罢竟然不等皇帝发话,不知从哪里钻出几个御林军,就这样把莫烈带走了!   一时间,不止是太子,就连穆庭正自己都呆住了。   这些御林军是从哪里来的?他这一声大喝,只是为了封莫烈的口,若要真的派人来抓,却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可这些御林军……他根本还未神通广大到能控制御林军!   穆庭正已经不敢抬头,唯有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而已。   “……朕累了,”良久,皇帝森冷的声音才响起,“穆庭正,朕看你也累了,就回家休息一阵子吧。”   所谓的“休息”,即是剥夺了他为官的一切权力。他虽然贵为丞相,但是皇帝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他这个丞相,变成一个空空如也的头衔。   孙桢已经招呼着下人抬着轿子过来了。上轿前,皇帝又看向穆庭正,道:“接皇后出来。至于杨戬……朕要见见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皇帝走了。穆庭正伏在地上,紧紧闭着眼睛。他能感觉到,一切都结束了。   夜,越来越深,风也越来越冷。偌大的行道上,人群渐渐散去。唯有穆庭正一人,这须发花白的老人,还跪在原地。   不远处的高楼上,太子赵世禹低头俯视着他,也俯视着夜空下的京城。   “闻焕,”他低声唤道,“这还不够……还不够。我要穆庭正死。”   闻焕道:“太子英明。此人有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若不除,必有后患。”   太子道:“他一定会东山再起。这么多国事……父皇离不开他。”   “所以可以趁此机会,将权力再夺一部分来,握进自己手里。对穆庭正,我们还只能一点点慢慢吞噬,而无法一举击败。”   太子合上眼,几分疲倦袭上心头。   耳边传来几声虫鸣。   “曲衡。陪我出宫。我们这就去刑部接母后和杨戬出来。”   闻焕道:“太子,杨戬和皇后极有可能呢已不在刑部。穆庭正既然派出杀手,那么他们很可能已经逃了。”   太子仔细一想,倒是确有这个可能:“但杨戬要怎么逃出去?他会逃到哪里?”   闻焕笑道:“怎么逃出去我是不确定,但杨戬一定会去穆府。”   ……   闻焕之所以会这么肯定地认为杨戬会去穆府,道理非常简单。今天是皇帝寿辰,穆庭正本人必定不在府中;杀手是穆庭正雇来的,如果被追杀的人跑进穆府,杀手肯定会犹豫,需要再向雇主确认,可是雇主人在皇宫,暗杀行动也就不得不无奈停止。   快要凌晨时,一辆华贵的马车便缓缓停在了穆府门口。两名守卫对望一阵,这似乎不是穆庭正走时所乘坐的马车,但是会乘坐这样的马车,堂而皇之出现在这里的人,一定不会是一般人物。两人便恭敬地迎了上去,随即便看见下车的闻焕。穆庭正与闻焕不和,但下人却不敢对他不敬,正想行礼,顺便问问穆庭正的下落,却看见一个身着黄袍的人从车上跳了下来。   “太……太子殿下!”两人霎时傻了,忙跪了下去,“草民恭迎太子殿下!”   太子虽然讨厌穆庭正,但却和这些下人没仇没怨,忙道:“你们快平身。我想见见你们小姐。”   两人一听,都磕巴了起来:“这……这个时候,似乎……”   闻焕上前道:“没什么不合适的,你们只管进去通报,让穆青到门口来迎。如果有什么事,太子为你们做主!”   既然话已至此,守卫也就不再多话,不敢怠慢,进去通知穆青。穆青一听太子来了,立时出迎。当然,她还让穆问与皇后一同走出了大门,不止是为了迎接太子,更为了迎接皇帝的圣旨。   果真,数人到齐,闻焕便展开黄绢,宣读了赵元升的旨意,包括赦免皇后、杨戬,同时责令穆庭正反省思过等等。   几人深深拜下,最终由皇后接过圣旨。太子压抑多日的感情终于得以释放,与皇后抱头痛哭起来。   闻焕眼看着这一对母子,心中也是感慨良多。他叹了口气,下意识地环视了一圈,不由愁上眉头:“莫烈对杨戬用刑了?现在怎么样了?”   到底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人,闻焕对刑部的惯例也是了如指掌。一看杨戬竟然不在场,他就知道一定是伤得不轻。   穆青站在一旁,不愿接闻焕的话头,反倒是穆问答道:“朱大夫说,还不知能不能救回来,撑到现在算是命大。”   看到穆问这孩子,闻焕还是不住皱眉。他不喜欢这小女孩,因为在她的先生命在旦夕的时候,她竟然还可以这样冷静。   “我去看看,”闻焕深深看了穆青一眼,又转向穆问,“穆二小姐,劳烦你前面带路。”   待闻焕走了,皇后与太子的情绪也都缓和下来,穆青便带领他们往自己住的院子里去,边走边提醒他们该回房稍作休憩梳洗,以便赶上清晨的早朝。太子本是极讨厌早朝的,但现在为了尽快得到权力,已经由不得他选择。穆青为他想得这般周到,他极是诚恳地向她道了声谢,又问:“杨先生怎么不在?”   穆青怔了一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杨戬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她的父亲。她对杨戬与皇后满怀愧疚,可是她也不想责备自己的父亲。   皇后仿佛明白她的心思,只笑了笑:“杨戬在里面,你知道他的性子傲得很。”   太子却皱起了眉。杨戬虽然高傲,但也拿捏得住分寸。他抬眼看了看身边的曲衡,见曲衡瞥着穆青,才幡然醒悟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泪奔了 ☆、【章十三】何处香丘(二)   一时间,倒是穆青这主人的身份尴尬了起来。待几人到了院中,她便借口有事离去。见穆青走远,皇后突然正色对太子说道:“杨戬受伤了,就在那间房里。太子殿下,他伤得很重,可能会死。”   太子深深吸了口气。方才他隐隐猜到了一些,但而今真正让他感到陌生和害怕的,是皇后的态度。   母仪天下的李媛容,脸上何时露出过这样的神情。这般狠戾凶恶,她已经恨穆庭正恨到了骨子里。   曲衡在旁看着,也只能冷冷一笑。凡人,王母娘娘,你转世之后,不也只是个凡人?她被穆庭正关押,日日受着死亡的威胁,又眼看自己的孩子十几年如一日生活在穆庭正的阴影下,她怎可能不去恨?   她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杨戬。杨戬是工具,她已说过几遍。她在乎的只有自己,和孩子而已。只不过以前她还会掩饰,现在却已经连掩饰都做不到了。她已对穆庭正露出了獠牙。   “赵世禹,杨戬会变成如今这样……”皇后的手紧紧地握着太子渐渐厚实的双肩,脸色惨淡,“你告诉我,是谁害的他?”   “是……是穆庭正!”皇后突如其来的凶狠让太子很是震惊,但他的心情,也因为杨戬的生死而慢慢由最初的犹豫,变成了如今的果决,“我要将他碎尸万段,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只有穆庭正么?他的党羽呢?”   太子没敢多想,脱口而出:“诛九族!”   皇后缓缓点了点头,凝视着他的眼睛:“好……好。你要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话。穆庭正是第一个想要夺走你皇位,置你于死地的人,这样的人以后还会有很多。对这些人,你要一视同仁,只有‘杀’而已。你现在是太子,将来是皇帝,如果有人妄图举兵夺走你的天下,你和这天下的许多百姓,就只有死路一条!”   太子听了,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这番对话,就连嫦娥在旁听了,心中都是发冷。帝王之家,便就是如此狠毒,如此绝情,才能保得住那高高在上的皇位罢。   话毕,几人沉默片刻,心思各异。太子想到隔壁房间去看杨戬,但朱庸还未出来,他们便无人敢去,生怕打扰了他。反倒是上朝时间愈来愈近,太子便唯有先回皇宫。   这一次早朝十分奇怪。没有了穆庭正,赵元升竟然也干起了实事,将粮草拨给闻焕,由闻焕差人运往边关,层层报账,不能有半点疏忽;又主动让赵世禹出阁,更给他分配裁断、人事等部分权力,虽还不能算是与穆庭正等分,但也已经能够将他制住;此外又问起皇后与杨戬的状况。太子知道近期正是最重要的时光,如不抓紧,兴许改天,公孙铭辅在皇帝耳边多说两句,穆庭正就又会呼风唤雨了。   说到底,皇帝的一句话能把人捧上天,也能把人踩成泥。这就是皇权的吸引力所在。   早朝过后,太子便又赶回穆府。穆庭正仍旧没有回来,也不知是还在宫里跪着,还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穆青已带了不少人出去找了。   朱庸的医治已毕。太子大步跨入室内,血腥味甚至还没有完全散去。珠帘半卷,隐隐约约能看得见闻焕等人的身影。   他匆匆走到榻前。榻上之人脸色白得像雪,单薄至极,仿佛毫无声息,连胸膛的起伏都微乎其微。锦被下露出的手没有半丝人气,指尖指腹都是细小的伤口,一丝丝鲜血从里面缓缓渗出。床单仿佛是新换的,没有褶皱,更未沾染血迹。   “你看看,”闻焕撩起床单,只见床沿上皆是一道道的指痕,“也难为他撑得住。”   穆问跪在床头,瞬也不瞬地凝视着杨戬,低声道:“总算是睡下了,方才又咯血……”   太子看着杨戬如今的样子,只觉脚下发软。   他差一点就死了,就差一点。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自己的无能。如果不是因为他什么都不懂,杨戬岂至于把自己设为计划的一环,逼迫他想尽办法,最终达成这一石三鸟的结果?杨戬用自己这一身的伤,令太子学会了许多许多。   “你不必自责,”皇后一眼便看出了太子的心事,宽慰道,“与其为他所受的苦后悔,不如尽力让身边的人今后都不要再受苦。”   太子眼眶发红,又将泪水忍了回去,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杨先生,我都知道……”   他知道,杨戬最初一定是有办法救皇后出来的,只是他不动手。而那时候太子对杨戬和闻焕十分依赖,又没什么主意,于是杨戬更不加理会,任由穆庭正把他自己也关进了大牢。然而在那之前,杨戬又给予闻焕蜡丸妙计,叮嘱三首蛟辅助和保护太子。当太子决心救人,绞尽脑汁时,闻焕与三首蛟适当予以提示,最终促成了今日的局面。   他知道,要当太子,要试图争取这个天下,就一定不能对敌人仁慈。他更知道,成大事者,唯万事独立而已。总有一天,他身边会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所有的危难,都只能由他一个人来承受。   这才是皇帝,这才是未来王朝的管理者。    ☆、【章十四】天地不仁(一)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沉香与杨婵二人,为确认瑶姬的消息,先下到东海,又上至天庭,路上便几乎花去了一个月时间。杨婵对张百忍始终心有排斥,能不见他便尽量不见,于是上天之后,首先到月宫见了嫦娥,又求见了八公主。不出所料,这二人虽然身在天庭,却也不知瑶姬生死下落。无奈之下,唯有请示天官,求见玉皇大帝。   自从他们上天以来,张百忍便一直在等。那面镜子朝下扣在桌上,如今他的确没有什么心情再看下去。   杨戬的戏演得真是太好,如此严丝合缝,一丝不苟,张百忍打心底里佩服。但是他频频弄虚作假,暗换乾坤,原因唯有,他早就知道张百忍正盯着他。   那么,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环佩叮咚,霖瑜领着杨婵走了进来。张百忍的视线在霖瑜那张姣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一改肃穆的脸色,笑道:“你终于来了。沉香怎么……”   杨婵躬身一礼:“有些事,小仙不想让他知道。”   张百忍摇了摇头,似乎很是无奈:“你知不知道,你带他上天就已经牵连了他?原本你们是永世不能再上天的……是敖听心偷偷帮你?”   杨婵道:“是我逼迫敖听心的。更何况,陛下难道不想见我么?”   “……呵,你果然,”张百忍啧啧道,“你果然是杨戬的妹妹。一样聪明,就连说话的口气,都这么像。”他站起身,慢慢踱步到杨婵跟前,“但你们就不会说些好听的话么?再怎么低眉顺眼,也藏不住话里的刺。”   杨婵心下一惊,当即跪在了地上:“陛下息怒。”   张百忍低头盯着她看了一阵,真仿佛看见杨戬就在面前一样:“……你起来。说罢,上天何事?”   杨婵道:“是为了母亲之事。”   张百忍微蹙眉头,看来敖广已经帮他把消息散出去了,但是来的却是杨婵?也就是说,杨戬还不知道,很可能是杨婵不愿告诉他,想自行分辨出一个真假再做定夺。杨婵对杨戬这哥哥,倒的确是珍惜得很。   “瑶姬长公主,她自然还活着。”   杨婵脸色突变:“那么她身在何方?陛下要如何证明她仍活着?可否让小仙与她一见?”   张百忍笑着摆了摆手:“你何必着急?时候到了,朕自然会让你们见面。是了,朕想到一件事。你可知杨戬法力已完全恢复?”   法力……完全恢复?杨婵不觉心中一跳,仍是沉静下来:“陛下,我此次来,是想知道我娘……”   张百忍却偏不让她如意,刻意对瑶姬避而不谈:“他法力恢复,朕很是苦恼啊。凡间宫廷为那一丁点权力争得死去活来,他一个神仙却在其中瞎掺合。这实在不成体统!杨婵,你觉得呢?”   杨婵对杨戬的事也有些耳闻,知道他是进了宫廷,但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却一无所知。杨戬向来都是不说只做,行事又多诡谲,所以就算是他的妹妹,也时常猜不到他的想法。   所以她更需要亲眼去确认,而不是平白地听别人说。就连杨戬自己说的,有时候也不能百分百相信。   “小仙认为,若是又不得不为之事,便无所谓他的对错了,”杨婵衡量一阵,“只要无违本心,无违天条,小仙没有反对之理。”   张百忍抽了抽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是么?如果违逆了朕的意思呢?”   杨婵只看着他,不再说话。   她的答案,根本不需要说出来。   而这,正是张百忍所不能忍受的。他不愿自己的权威居然大不过区区几个白纸黑字。   “呵,朕是开玩笑的,”张百忍抬起手,拍了拍杨婵的肩,“但这一次杨戬却是真的让朕不知道怎么办了。娘娘下凡历练,成了凡间皇帝的皇后。梅山六友给朕上书,说有妖魔不断骚扰娘娘,意图置娘娘于死地,朕便派梅山六友和几个天兵一同去保护娘娘。可是不知怎的,自从杨戬和康安裕接上头之后,那几个天兵就没音信了,朕想是凶多吉少啊。”   张百忍所说的,应该都能算是事实,只是时间上有些问题。天兵是在康安裕和杨戬见面之后才委派过去的,只是名为保护,实为嫁祸,去了几天便被张百忍尽数杀了而已。   若要保住皇后,必先强大太子。神仙面对凡人多是无力的,以前是张百忍利用这一点对杨戬横加为难,如今杨戬却是在慢慢地扭转劣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太子一旦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保护皇后不受半点伤害,就意味着张百忍彻底的失败。   如今的张百忍,必须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来胁迫杨戬。若是以前,他的确可以直接把杨戬抓起来施以极刑,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但而今有新天条在头上压着,即便是张百忍,也必须听从女娲的旨意。如无证据,他根本动不了杨戬一根头发。   当初他也正是基于此,才不得不把杨戬放出来。如果可以,他自然是想要再关押杨戬一百年一千年,最好是让他永远不见天日。   这时,霖瑜端了一壶酒来,倒了两杯,一杯给张百忍,另一杯给杨婵。张百忍与杨婵碰杯,先一步饮下了酒。杨婵自然也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霖瑜端着两个空杯,悄悄地退了下去。   “就现在来看,杨戬守在娘娘身边,似乎也没什么意图。但却不知,娘娘回天之后……”张百忍说到此处,略微遗憾地摇了摇头,便不再说下去。凡事都少不了一个适可而止。   这番话,杨婵却是听得莫名。娘娘回天之后?回天之后会如何?她不明白。   对于王母娘娘,她只知道她掌管西天庭所有女仙,但实际上其根源是东天庭,因此在位时,在政事上较为偏向东天庭,张百忍才能对东天庭一忍再忍。王母走后,东天庭行事愈加离谱,于是东西天庭爆发了战争。而王母对此,还一无所知。   ……如果她知道了,她会怎么做?   杨婵一时有些想不明白。她对这些政丶治上的问题,总是不够敏感。   “……你还记得,朕放杨戬出来时,你答应过朕什么?”   “小仙答应过,如果二哥法力恢复,又做了危害三界之事,小仙会亲手……亲手废去他的法力。”最后几个字,杨婵说得吃力。张百忍关切地看着她,嘴角却含笑。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想看瑶姬,朕现在还无能为力。不是朕不肯,而是她不愿啊。”   杨婵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忙问:“为何?我娘她不肯见我们?”   张百忍道:“她自知罪孽深重,所以……她说她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自私自利,生下了你们,让你们跟着她受苦受难。”他说着,眼中显出几分悲戚。   杨婵悄悄观察着他的神情。感觉他似乎不像是在说谎。   “朕也不是铁石心肠。她能活下来,是杨戬的功劳。若不是他让朕几近举目无亲,朕如今也不会对你们,对瑶姬如此仁慈。”他叹道,拉起杨婵的手紧紧握住,“你相信朕一次,告诉杨戬,不要再想什么阴谋诡计了。就算娘娘回天后让他手握重权,他也不过就是一颗棋子而已。”   张百忍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不再说下去。下面将会发生什么,杨婵自己会去想。   待霖瑜领着杨婵出去,他那凝重的神色蓦然变了。杨婵居然没有中蛊,这是怎么回事?是了,他身边有奸细。那个奸细告诉杨戬,张百忍一直在监视他,所以杨戬演了一出真假莫辨的好戏;现在又是这个奸细,把毒酒换掉了。   怒火轰一声烧尽了张百忍的理智。他想喊人进来,把霖瑜抓去拷打,但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酒却被下了迷药。   杨戬……杨戬。他朦胧地想道。就连你身边的人,都能如此危险。朕和你,到底谁斗得过谁?   ……   远远地看见沉香就等在外面,杨婵便向身旁的侍女行了一礼,道:“多谢相送,沉香就在前面,你回去吧。”   霖瑜却扯住了她的袖子,低声道:“你跟我来。”   杨婵不解其意,但感觉这侍女没有恶意,便跟着到了一处无人之境。   “此处布有结界,没有人会听见我们说话,”霖瑜说着,打量了一眼杨婵,“你就是杨戬的妹妹?”   不知怎的,这姑娘生得好看,但目光却是森冷得很,被她看着,有种冷风扑面的感觉。   杨婵道:“正是杨婵。”   霖瑜道:“那便好。方才张百忍的话,你信几分?”   杨婵没想到她竟然会问这个,但听她的口气,似乎和杨戬关系匪浅,犹豫片刻,答道:“我……我拿不定主意,得和沉香商量。”   霖瑜啐道:“你和他商量之后拿不定,是不是就要去找杨戬商量?”   杨婵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张百忍说的话,半句不可信,”霖瑜缓和下语气,“瑶姬死了,他是骗你的。至于杨戬现在在做什么,虽然他不曾透露,但我想你总该相信你哥哥吧?”   “我明白,”杨婵道,“我相信他。但敢问姑娘是……”   霖瑜道:“你管我是谁?现在你快些下凡,去帮帮杨戬罢。恐怕不多久,张百忍便要派李靖迫害杨戬去了。杨戬法力恢复,张百忍是不会轻易放他在凡间逍遥的。”   “李靖……他……”李靖与杨戬的夙仇,可算是人人知晓。杨婵不免心慌意乱,忙再次向霖瑜躬身,“多谢姑娘提点。今日之恩,杨婵无以为报。”   霖瑜衣袖一动,一片云便载了杨婵回到沉香身侧,敖听心又载他们下凡去了。她远远望着那三个背影,轻声道:“昔日杨戬救我一命,大恩大德,我也只能如此报答了。”    ☆、【章十四】天地不仁(二)   闻府。   杨戬醒来时天还黑着,屋子里点着灯,穆问坐在床边一张椅上,已经入睡。   “真君……”   杨戬抬眼,便看见了那位月上仙子。   “你终于醒了,”她欣喜不已,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我还以为……我真傻……”   真傻。竟然以为神仙会死。   杨戬道:“给我水。”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个字都仿佛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   嫦娥忙端了一碗水来。杨戬起不了身,她便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他。   穆问靠在椅上,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嫦娥看了看她,更压低了声音:“她守了你三天了。”   杨戬喝了一些,忽然抬手按着胸口,深深吸气,勉力压住咳嗽。嫦娥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拍着,想让他好受一些。   “……皇后呢,穆庭正怎么样了?”   一醒来,问的就是这个。嫦娥心中难免失望,却还是答道:“皇后还在这里住着呢,太子明天上完早朝也会过来。穆庭正被皇帝收回了权力,失踪了两天,现在又回到穆府了。”   嫦娥说罢,看了看杨戬,又道:“你好生养伤,这些凡间的事……尽力而为便好,莫要太勉强自己。”   杨戬很是难受,伤口虽然不似前日那样疼痛,但是低烧未退,又躺得久了,难免头晕目眩。他阖目调息一阵,待那一阵晕眩过去,睁眼时嫦娥仍然在床边坐着,目光凝重地望着他。   她的手,也紧紧地握住了他的。   杨戬心中一凉,却是没有动。嫦娥的心事,他又何尝不懂?   此时四目相对,嫦娥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收回目光,松开了手去拨弄发髻。   “……仙子,”杨戬吃力地唤道,“这次多谢你。”   嫦娥只是摇了摇头:“举手之劳而已。”   杨戬低下眼去,也不再看她。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各有所思。   嫦娥会来凡间,说明她可能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或者受人所托。杨婵照理说应该早已到了京城,但是她至今没有出现,只能说明她被其他的事绊住了。而嫦娥,可能就是她托付来帮忙的。   所以,杨婵上天庭了。但是她上天庭,又是为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嫦娥也许会知道。   远方传来一声鸡啼。天亮了。   不多时,闻焕等人听说杨戬苏醒,便纷纷来嘘寒问暖。杨戬精神尚可,只因他是神仙之躯,这些伤势虽然足以夺去凡人性命,对他而言,要恢复并非难事。朱庸对此很是讶然,杨戬的伤口已然长出新肉,这实在是太快了。   但所谓敬鬼神而远之,所以朱庸并未往那方面多想。检查无碍之后,他又开了些调养的方子便离开了。   朱庸前脚刚走,后脚太子便进了闻府。杨戬苏醒,他自然高兴,迫不及待地闯进房里来。皇后看见他,不由皱眉责备道:“你是太子,莽莽撞撞的像什么样子?”说着便给他整理衣冠。太子笑容满面地回答:“我是高兴,母后。”   嫦娥是个很会看眼色的人,知道这四人必定有话要说,她不方便留在这里听,便借口出门透气离去。逆天鹰则坐在高高的房梁上,反正没有人看见,所以听也就听了,没什么顾忌。   “这下总算都过去了,”闻焕道,“杨戬没事,皇后没事,太子也没事,甚至可说比以前更好了。但是穆庭正现在虽然没了权力,毕竟还有个公孙铭辅在皇上身边。我们要想办法把他除掉才行。”   太子搬了把椅子坐在杨戬床边看着他。杨戬倚在床头,神色恬然,目光一丝波动也没有。   闻焕是对的。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那两个人,是最好的办法。   然而皇后却疑道:“问题是谁去杀,怎么杀?穆庭正身边那么多侍卫保护,公孙铭辅更是在深宫当中……”   太子一边听一边点头,鬓角的头发散落下来一缕,杨戬抬起手来帮他拢了拢。他的手指冷得像一块冰。   “闻焕!”太子叫道,“手炉呢?”   闻焕被他吓了一跳:“啊?手炉?在这里,”他蹲下身在柜子里翻起来,不多时还真的翻到一个,“有些旧了……”   “点起来给杨先生。”   杨戬也是怔住了:“不必……”   闻焕忍着笑,一面点手炉一面调侃道:“太子赐你手炉,你就收着吧。还不快谢太子恩典?”   杨戬看向太子和皇后,发觉他们竟然也都在盯着他瞧。于是他低下头咳了起来。   “不是不是,不需要谢了,”太子忙把点好的手炉抢过来塞进杨戬手里,“暖着暖着,不要咳了。”   逆天鹰差点从房梁翻下去。   确实,经历了这一番事件,太子对杨戬的态度已经和以前大不一样。以前虽然也尊重,但也不至于像如今一样把他当成个宝贝捧在手上。   “……母后,母后说得是,”太子也觉得尴尬了,接过皇后的话头道,“不过我倒是想到一个人选,他也许能帮我们。这个人是我在皇宫里发现的,名叫曲衡,武功十分高强,而且对我很忠心……”   闻焕问:“他武功有多高?可不可信?”   “即便他真的能做,如果他自己不愿,也是无法,”皇后沉吟道,“皇儿,你要是觉得他的确是合适的人选,便一定要与他说清,此去万分艰险,很可能会送了性命。”   逆天鹰用手捂着嘴,笑得快要岔气。三首蛟那个混蛋总算是要遭报应了。   “是,母后。”   然而,闻焕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杨戬的看法如何?”   杨戬倚在床头,只盯着他自己的手看。听得闻焕一问,方叹了口气,道:“穆庭正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失势之初,为何不在皇宫杀了他?”   太子和闻焕顿时都愣住了:“在皇宫杀?哪里有这么容易?”   杨戬道:“当初派出杀手去杀,与现在相比,到底哪个更简单?”   几人顿时都沉默下来。他们此前是怕打草惊蛇,所以想找杨戬商议。但是正如杨戬所说,现在要杀穆庭正,难度要比当初在皇宫内更高。就算穆庭正被收了权力,也撤去了影卫的保护,但如今他必然已经万事准备齐全,只等着杀手去送命。   闻焕犹豫道:“你说得对。但当时的确……莫名其妙出现了几个御林军,我也愣住了,一时没有想这么多。那些御林军,是你指使的么?”   其实,那都不是御林军,而是曲衡用筷子变的。自然,曲衡会这么做,也是出于杨戬的吩咐。   杨戬摇头道:“我人在刑部,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皇后道:“看来是连御林军都不愿穆庭正独揽大权,所以来帮我们。”   不可能,哪来这么便宜的事?太子暗暗想道,又瞅一眼杨戬。他觉得,这其中定有蹊跷,杨戬一定没有说实话。   “罢了,虽然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我们也还要再想办法,”闻焕道,“那位曲衡呢?既然此人可信,能否现在把他叫来商议?”   过了片刻,曲衡便来了。他穿着宫廷侍卫的服饰,看起来颇有些不伦不类。一走进屋,他就往房梁上扫了一眼,惊得逆天鹰连忙往里面缩了缩。   杨戬心里也是无奈,曲衡就是三首蛟,他无论如何也是神蛟,不可能连神仙都不做,去帮凡人杀人。能杀凡人的,唯有凡人或者妖精而已。   一番游说之后,曲衡果然不同意。太子有些气急,看着曲衡走出去,紧紧地咬着牙。   杨戬看着他,他却一直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神情凶狠。片刻,他忽而开口问道:“他究竟可不可信?”   “可不可信……这,”闻焕道,“是太子的人,应该可信吧。”   方才他就问过曲衡此人可不可信。从太子的态度来看,他是相信曲衡的。但是不过这些时间,他对曲衡的信任就已然摧毁了。而且他此时问出的这个问题,其实暗含杀机。   闻焕皱着眉头看向杨戬。他所认识的赵世禹似乎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然而杨戬却仍是不动声色,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一样。   “这是他的性命和权力,”皇后毕竟是太子的母亲,此刻语重心长道,“我们是相信他才问他的意见,你不能因为他不肯,就怀疑他的忠心。”   太子点了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那便去雇佣几个唐门的人吧,”闻焕道,“我对江湖上各大门派还算熟悉,也知道穆庭正的情况。他私下里和四川唐门交往不深,而且唐门不但武艺高强,保密性极高,只要给足够的钱就行。或许我们可以试试。”   这番话,他是看着杨戬说的。杨戬却只说:“一切听太子的意见。”   听闻此言,闻焕差点忍不住要把杨戬劈头盖脸骂一顿。是的,杨戬是很聪明,但他的聪明才智现在却用错了地方。他身为太子的先生,却不告诉他该怎样做人,反而助长他的不良气焰。就这样任由太子自作主张,自我中心,今后登上皇位,天下要如何?   赵世禹道:“为今之计唯有如此。只要能杀了他们,不惜代价。”他说着,向闻焕瞥了一眼,“处理国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作无谓的担心。杨先生,你说是不是?”   杨戬笑了笑,淡淡道:“是。”   闻焕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了,既然说定了,我们就先行回宫,”皇后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起身拉住太子的手,“快向两位先生行礼告退。”   在杨戬出现之前,太子一直都是把闻焕当做老师来看待的,称他一声先生也不为过。   “两位先生,学生告退了。”太子向二人拱手行礼,转而又对杨戬说道,“杨先生,叠琼阁一直空着,你伤好些便快回来吧。学生有许多不懂的事,想向你请教。”   杨戬点头道:“是。恭送太子。”   他眼里甚至还是带笑的。   “杨戬……杨戬啊!”太子和皇后一走,闻焕便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几天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这人要变,也先打声招呼,让我有个准备啊!”   杨戬起身,把背后的枕头往上推了推,只轻描淡写地答道:“是啊,人都是说变就变的。”   闻焕气急:“你还这么冷静?我扶持他这么久,他今天就敢收拾我了,明天他当了皇帝,是不是就要杀了我?你想想,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杨戬却但笑不语。   “你教的都是些什么?把他教成这样,真的不怕他以后反过来对付你?他以前连一只蚂蚁都不肯踩死,看见宫人下跪都要叹气,现在他却告诉我要赶尽杀绝!”闻焕背着手在房里走来走去,“看他如今这比天还狂,又听不进半点意见的模样,到时候我一定也救不了你,大不了我们一起死了!”   杨戬听了,却反问了一句:“我教他的有错?”   有错么?闻焕仔细想了想,似乎还真的没错。除恶务尽,蛇打七寸,这在帝王家,都是十分基本的生存之道。有些手段用在敌人身上自然是好的,而闻焕在担心的是将来太子变成皇帝之后的事。自古君臣如同夙仇,永远也不可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到那个时候,太子就可能会把今天用来对付穆庭正的想法和手段,全都返还给杨戬和闻焕。   “可是……这样就是不行!”   “不行?”杨戬沉声道,“他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你要他做皇帝,他就得狂一些,多疑一些。这么多年了,你还指望他被你保护到登基?你这样还带兵?”   被杨戬这么一讽刺,闻焕涨红了脸,结巴得连话也说不清了:“我……我这不是……所以闻新还在带兵,我却回来做文官了嘛!”他叹了口气,坐了下来:“穆庭正这次失手,下一回绝对不会让我们好过,我们还是要仔细想想,如果唐门失手,我们应该怎么应对。你可有什么想法?”   接着,闻焕便听到了他最想听见的那个答案:“我确实有办法,虽不如杀人来得干脆。”    ☆、【章十五】倒转乾坤   回宫的马车上,李媛容凝视着赵世禹那张熟悉至极的脸,心头却漫出几丝沉重而陌生的感觉。   他变了,变了,是被穆庭正逼的。她也不知道这样是对还是不对,只不过,在合适的契机上,她把赵世禹往前推了一把。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任人宰割,也不希望他始终依赖着别人。如果可以,她希望他是能够独当一面的男人,而不是单纯被人保护的少年。   马车一摇一晃地前进。李媛容疲惫地合上眼,回到宫中,性命暂时无虞,却还是要时时准备着应对诸多事端。眼下,也只能指望太子争气一些,不要再万事仰赖着别人了。   宫人将马车赶得很快,不到小半时辰便已经抵达皇宫门口。皇后从昏沉中慢慢打起精神:“皇儿,眼下有何打算?”   太子只看着窗外,道:“把我的都拿到。”   这河山,这生杀大权。   皇后皱了皱眉:“我是问你,回宫之后你要做什么?是看书写字,还是……”   “母后,我现在还有时间看书写字吗?”他却漠然答道,“紫宸殿的文书一摞一摞,都等着我去看。”   皇后叹气,缓缓道:“那你可千万别累着自己了。”   太子笑了笑,继而温声宽慰道:“我会小心的……而且,我很喜欢做那些事情。”   当把那些文书握在手上的时候,他才能切实地感受到,那至高无上的皇权,离他就只有一步之遥。   太子率先在东宫下了马车,而皇后则继续前往后宫。据说赵元升正在后宫等她,想要向她赔罪。   对这些,太子并无什么兴趣。曲衡已经不在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太子心里当然不舒服,但人消失了,他忙于政事,也没有余力去找,只能作罢。   回到紫宸殿,康耿已经等了很久。他把太子迎进殿内,关上门,不无紧张地问道:“太子殿下,你近来日日出宫,会不会……”   太子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父皇不会不高兴的,他不管我。不过如今的确不□□宁,这东宫要多加把守了。”   他会这么说的原因非常简单。曲衡发现有人在食物里下毒,如果不是曲衡提醒,他现在早已命丧黄泉。   穆党出手的速度要比他想象的快得多。虽然以前他就知道,和穆党作对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行为,但死亡真正邻近时,那种感觉却是大不一样的。   他不想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不愿别人为他惊心。本来心中还有些害怕,但是看到杨戬的惨况,他觉得自己绝对不能再给杨戬去添麻烦了。这些暗杀之类的事,他自己应当能很熟稔地解决才对。   只不过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这让他十分孤独。   ……   杨戬在闻府养了近半个月的伤,终于有些起色,能够自行下床走动。嫦娥一直充当着大夫的角色,给他换药配药,幸得杨戬是神,不需要她万事周全地照顾。但是在外人眼里却不是这样,闻焕几乎已经把嫦娥当成杨戬的妻子来看待了。再加上杨戬和他之前也没什么芥蒂,他有时候一高兴,就一口一个杨夫人地叫,直让嫦娥尴尬不已。   后来杨戬支开嫦娥,阻止闻焕如此口无遮拦的行为,嫦娥才终于不再是杨夫人了。   伤好得差不多了,杨戬便准备回宫面圣。皇帝说要见他,所谓君无戏言,无论如何他也该去见一见皇帝的。得知杨戬要回宫,嫦娥便不再逗留,悄然乘云而去。   然而出发那天,穆青却来到了闻府,来向闻焕告辞。   穆青本是极不愿意再与闻焕有所交集的,但如今却亲临闻府,想必是出了什么事。闻焕一问,才知道穆青居然真的决定要出家。   “你要出家,那……你爹呢?”情急之下,闻焕只能这样问。   穆青道:“我爹位高权重,不缺我这个女儿……而且,我也已经厌倦了官场纷争。”她看向闻焕,“当年我嫁入闻家,不是因为我想替我爹笼络你,而是我真的很爱你。但是你却……你娶我的目的,却是……我早已心灰意冷,如今不过是万事俱了,前来辞行。”   闻焕对她,心中一直都有愧疚:“我……的确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若走了,穆问怎么办?你不是一向最疼她的吗?”   “小妹已经不需要我了,”穆青道,“那天她被管家强行带走,回家遭到父亲审问,她帮我担了罪名,挨了毒打,差点没命。我偷偷把她带出府邸,现下已经找了一户普通人家,给他们银两,让他们搬到杭州,抚养小妹,此生不要再回京都。”   闻焕听了,一时说不出话。他本以为穆问是个冷清性子,却没想到竟然肯为姐姐这般牺牲。   穆青就这样离开了。对她而言,这个尘世已经恋无可恋,亲人、朋友,没有哪一个需要她,唯削发为尼,长伴青灯而已。   ……   这天下午,杨戬便回到了宫中。他一方面派遣三首蛟去查抚养穆问的那户人家的底细和动向,另一方面又让逆天鹰去找杨婵和沉香。太子如今的处境,他知道得很清楚,就算三首蛟不说,他也能猜出七八分。只是现在,还不是大刀阔斧去做事的时候。因为穆庭正还没有彻底死去,一旦他死灰复燃,今天扳倒的穆党势力,明天就会变成更锋利的铡刀,向他们砍下来。   杨戬回宫后,首先便去了延福宫。太子提前知道他的行踪,便早一步到了宫门口等他。杨戬伤势还未痊愈,行动尚有不便,走进延福宫的时候,赵元升看着他都有些不忍心了。   但事实上,他的伤势虽然还未全好,行走却是没有什么问题。如今这一步一踉跄的样子,太子忍不住要怀疑是不是回宫路上出了什么差错。   “你就是杨戬?赐坐。”大概是因为这些日子忙了起来,赵元升精神居然比以前好了一些,说话的中气也足了,“你的伤,好些了没有?”   杨戬本来很不客气,但今天到了皇帝面前,却莫名其妙正式起来:“微臣没有功劳亦无苦劳,不敢坐。”   赵元升笑道:“你就坐吧。朕的典籍,还要仰赖你呢。”   赵世禹环视一周,发觉公孙铭辅竟然不在场。不管是什么原因,这总归是个好消息。   杨戬便在赵元升的盛情邀请下勉为其难地坐了下来。赵元升道:“此前朕糊里糊涂,让爱卿受苦了。朕知道你做事兢兢业业,毫无怨言,而且深谙道学。不如这样,恰巧礼部尚书因病致仕,朕就提拔你为礼部尚书,好好为朕做事吧。”   赵世禹一听,顿时大喜过望。礼部尚书是个什么职位,在如此重视修道的赵元升眼中,这位置要比管理人事的吏部、负责刑罚的刑部更加重要。更何况,此前赵元升那样相信公孙铭辅,都没有给他一个正式的职位,而这一回,杨戬却竟然能一举夺得这般荣耀,简直是奇迹。   不过自古以来,大臣接受任命之前,总是要谦虚一番的,杨戬也不能例外。他和皇帝两人一个推辞一个劝说,最后杨戬也是适可而止,于是一锤定音。   杨戬这样推辞,却让赵元升十分高兴。他对穆庭正的放肆有多不满,就对杨戬的谨慎又多满意。于是他任命了杨戬的礼部尚书之位,又说道:“你文笔不错,将来就由你来为朕给太上老君和玉皇大帝写文章吧。”   杨戬十分郑重地谢了恩。   赵元升看着杨戬,是越看越满意,不断微笑点头。他又赐了些礼物给杨戬,派人帮他抬回叠琼阁,一边又问杨戬缺些什么。杨戬自然不缺,于是两人良久无话。   赵世禹本以为这次见面差不多已经可以结束,心情便放松下来。岂料赵元升突然打破了沉默,道:“你觉得公孙道长如何?”   这是什么意思?太子正欲说话,杨戬却悄悄地按住了他的手:“公孙道长道法高深,十分了得,杨戬非常佩服他。”   太子怔了怔,终于还是沉默下来。   “可是,此前穆庭正……他又是穆庭正推举上来的,我怕如再用他,会引起非议啊。”   赵元升此言,意思就是他已经决定要给公孙铭辅一个官衔,好让他能够在这个朝廷生存下去,但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闻焕。另外,穆庭正现在倒霉,以前他的同党也有很多树倒猢狲散,投靠向闻焕那一边,如果闻焕对公孙铭辅不满,势必会引起一场官员之间的大战。到时候夹在中间,最不好做人的,就是皇帝了。   所以赵元升想获得杨戬的支持,他知道闻焕和杨戬是朋友,希望他能帮这个忙。   原来这礼部尚书并不是那么好得来的,如果他支持了公孙铭辅,那么就可能为闻焕阵营所孤立。这虽然不是赵元升的计划,但却是穆党所希望看到的局面。   但是现在,是做了这礼部尚书,但没几天就被打回原形,还是稳稳当当地到礼部上任,却面临被孤立的危机?   杨戬早已做出了选择。   “皇上英明,”杨戬垂眸道,“要用公孙道长并不难。只不过,可能要委屈一下公孙道长。”   赵元升一听,立刻问:“什么办法?你且说来。”   杨戬道:“只能让他屈居微臣之下,微臣便有义务护他周全。”   他的意思是,如果公孙铭辅不在礼部做他的属下,他就不会公开支持赵元升任用公孙铭辅的举动。一来一回间,杨戬又把球踢回给了赵元升。   但赵元升此刻顾及不了太多。这些天公孙铭辅不再炼丹,天天唉声叹气,生怕自己被人暗害。赵元升也是着急,没有了丹药,他要几时才能升仙?于是便想出了这么个办法。   “好,就按你说的办,”赵元升十分高兴,搓着手道,“公孙道长身在礼部,也正好可以尽他本身的职责。那么就辛苦你了,明日你就到礼部上任吧。”   他这么一说,赵世禹却是急了——礼部不在宫内,他竟是如今才想起来:“父皇,杨先生他还要教我念书呢!”   赵元升愣了一下,温声道:“那朕给你再找个先生。”   赵世禹道:“不,我就要杨先生,别人教我我都不要学!”   “这……这可如何是好,”赵元升苦笑起来,他根本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居然对杨戬这般依赖,“不如这样,再封杨戬为太子少师,允许杨戬在凝和殿处理礼部事务,有空时继续教你念书吧。不过他现时不比往日,总要忙得更多,朕还是另外给你找一个先生,你有什么实在不懂的,就去凝和殿问杨先生。”   太子嘟囔道:“杨先生又编书,又做尚书,哪里来得及教我嘛。”   赵元升一拍脑袋:“对对,杨戬,编书的事你不用太操心了,朕再找几个编修来帮你分担些,你只要监督就行。”   杨戬谢过圣恩,赵元升便放他回去了。赵世禹看起来比杨戬还要高兴,一来杨戬捞了个从一品大员,太子少师亦是二品官,和他以前那四品小官比起来,实在是一种飞跃。二来,公孙铭辅居然成了杨戬的手下,被他一脚踩在头上,怎能不高兴呢。三来,杨戬虽然官做得大了,但肩上的事务并未增加太多。自然,最让他开心的是,杨戬不需要出宫,不会离开他了。   而这件事,更加让赵世禹感受到皇权的魅力。不管穆庭正以前怎样风光,要毁了他,只需皇帝一句话;不管以前杨戬怎样弱小,现在也不过就是皇帝的一句话,就让他有资本去和穆党抗衡。   但这只是起步而已。要和穆庭正作对,只有杨戬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可是就现在的境况来看,杨戬似乎只能一个人。   因为穆庭正在结党,这迟早会被皇帝所诟病,如果将来穆庭正彻底倒台,皇帝决定要肃清结党者,那么杨戬就得跟着倒霉。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结党,以免让赵元升感觉到来自杨戬的压力。    ☆、【章十六】无关风月(一)   开封的城墙就静静地伫立在面前,尘烟染过,烽火烧过,墙上的每一道痕迹都沧桑而厚重。   它不单单是一堵墙而已。   “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来过开封呢。”一头戴斗笠的中年男子一手牵着马,仰脸望着那城头猎猎飘扬的旗帜和整装肃穆的守兵,说出口的话却依稀是少年口吻,“不知道舅舅做的是什么官?听说今天新的礼部尚书上任……”   旁边路人听了,纷纷笑道:“你都这么大了,你舅舅得多老了?那尚书大人可才二十多岁,哪可能是你舅舅?”   那中年男子只是哈哈一笑,并不反驳。倒是他旁边一俊秀书生回答道:“据说只是个四品小官。”   虽然只是个四品小官,杨婵却从来没有因此而放心过。杨戬的能力她再懂不过,所谓小庙容不下大佛,别说是四品小官了,即使是个七品芝麻官,他也能想方设法熬出头去,翻出滔天的浪来。   小时候她曾经为杨戬的行事风格骄傲,但如今,她这颗心被风霜侵蚀得够了,对此她除了担忧,还是担忧。   “走吧,”杨婵招呼沉香道,“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他们一人一马,通过了查检,慢慢走进这座繁华但陌生的城池。突然斜刺里出现了一个人,将他们打量一阵,随即拘礼道:“是杨婵与沉香二位吧?住处已经安排妥当,请跟我来。”   杨婵并不加怀疑,杨戬一向想得周到,这样的安排也在意料之中。他们跟在那人后面,绕过街口的时候,依稀听见不远处传来的鞭炮声。   “我哥哥,他升了什么官?”   那人回头看了看杨婵,笑道:“三小姐果然聪明过人,二爷吩咐的时候就说你一定会猜到。”   杨婵的脚步略略一顿。他称杨戬为“二爷”……那么他又是谁?   “三小姐,我是郭申啊!今天是二爷的好日子,他实在抽不出身来,所以就命我来接你们二位。”   面对郭申这般有些心虚的笑容,沉香也不禁怀疑起来:“你是梅山的……不对,舅舅是升什么官?你还没说过呢。”   郭申嘿嘿干笑了几声:“不就是,不就是礼部尚书么。”   他倒不是觉得杨戬这官位来路不正,只是他知道此话一出,杨婵肯定要问个中经过,杨戬早就嘱咐决不能说出他下狱之事,但如果他不施那一场苦肉计,又哪来今天的地位?从一品礼部尚书,正二品太子少师,这样的品衔,就连闻焕见了他都要矮上一截。   而且,郭申最心虚之处在于,杨戬并不是因为升官,主持宴席而抽不出身,现在他还在宫里,和公孙铭辅一起,整理着那一大叠攒下来的文书。   杨婵听了,心里也无甚不快,公事要紧,她能体谅:“那……二哥他过得还好吧?他伤可好了?此前我让他带的药方,他可按时喝药了?”   这些话,杨戬早就叮嘱过郭申,所以他现在亦是对答如流:“二爷自然过得好了,伤也早就好了,三小姐你就放心吧。”   但事实上,杨戬的日子是必然不会好过的。前任礼部尚书致仕,是因为生病,所以病中自然有很多事是处理不当甚至累积下来的;而今公孙铭辅又在他手下,这道士从来都不是省油的灯,表面看起来对任何人都恭恭敬敬,礼让三分,实际上却总是暗地里和杨戬较劲,想方设法挑杨戬的错。好在杨戬做事严谨,公孙铭辅挑不出问题,便时常冷嘲热讽。   他会这么做并不奇怪。穆庭正是他的靠山,而扳倒了穆庭正的人,的确就是杨戬。   更让杨戬头疼的还不是公孙铭辅,而是闻焕手底下那帮人。闻焕和杨戬认识久了,能够理解杨戬保护公孙铭辅的举动,但是别人却是眼里容不下半颗沙子,所以也就容不下杨戬。   三人到了客栈,拴好了马,放好行李,杨婵便想到尚书府看一看。但是郭申哪里敢让她去,只说:“现在时候不早了,二爷应该已经回宫了。二爷说了,明天一定会抽空来看望三小姐和沉香。”   沉香把胡子揭去,又摘下斗笠,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舅舅能来便好,不能来,我们去看他也一样。尚书府应当不远吧?”   “郭申,你刚才说,他回宫了?”杨婵立刻发现了郭申话里的问题,“他不是礼部尚书么,已不再是侍读,怎么还住在宫里?”   郭申苦着脸道:“这,这不是那太子赖着二爷吗,所以皇帝又给封了个太子少师,这样既能辅佐太子又能做礼部尚书,多方便啊。”   沉香听完,不由问:“这么多事,舅舅都答应了?”   郭申笑道:“这就不用担心了。二爷在做官方面,无人能出其右。当年在天庭,做的也是个小官,但李靖见了二爷,也还是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杨婵脸色微微一变,她虽然无意说自己哥哥哪里不对,但之前那些事,她如今半点也不想提起:“既然这样,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此时此刻,郭申就算再怎么迟钝,也已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点头应声,便离开了。杨婵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来往的人流,思绪突然回到三千年前。那时候杨戬为了给她找一些吃食,曾经穿梭在这样的人流当中,坑蒙拐骗偷无所不至。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她都感激着杨戬,但是她也同样忘不了,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瑶姬便对他们三兄妹做出过评价。   杨蛟可算是有勇无谋。杨婵是善良。而杨戬,瑶姬说他是个十分善变的孩子。   何为善变?就是当他出于污泥之中的时候,他能让自己变得比污泥还要脏污不堪;而当他回到净水,他又能很快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就算是三千年的兄妹,杨婵也不能完全读懂杨戬。   但杨戬一向都是言而有信的。第二天下午,杨戬果然来了。   杨婵与沉香在窗口看见杨戬从马车里走出来,又听见数人步伐越来越近。接近房间门口时,大约是不想被人打扰,杨戬最后是独自一人过来敲门。开门的时候,杨婵无意中看见外面走廊上、楼梯上,都站满了带着佩刀的官兵。   新任的礼部尚书出巡,总是要有那么些排场的。杨婵这般说服自己,但心里总是有些难以言喻的感觉,说也说不出来。   “舅舅,”沉香倒是没有太多顾忌,“舅舅,你太厉害了,做了这么大的官。要是我来考,那肯定一辈子也考不成。”   他这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但说完之后,却莫名奇妙想到了刘彦昌。   杨戬倒是没什么顾忌。他只是抬起手拍了拍沉香的肩膀,温声问:“前段时间怎么样?”   沉香吐了吐舌头:“我娘担心你,我也……所以就来看看。”   沉香以前没有法力,总是被那些土地欺负,而今能够出远门,就说明经过杨戬的一番威吓,那些土地都没敢再骑到沉香头上去。杨戬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我没有什么事。你出去等一等,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娘说。”   沉香依言退下,杨婵却不安起来。她不是第一天认识杨戬,自然知道杨戬所谓的“有话说”,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她踟蹰片刻,只唤道:“二哥,你……你怎么……”   杨戬笑了笑,拉过她的手,温言:“这一路上也累了吧?看你瘦了不少。”   “二哥,我……我不累,”杨婵嗫嚅道,“只要你没事,我怎么样都行。而且不过就是两个月的路程而已,你别忘了我可是神仙呀。”说着,她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两件衣服,抖开了给杨戬比划,“你不在的时候,我闲来无事就给你做了两身衣服,你看……本以为你会回家过年的,结果你没回来,这冬装也只能留着明年穿了。”   杨戬张开双臂配合着她,眼底含笑:“不妨事。过年时这里有些事要处理,实在是对不住三妹你了。”   杨婵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将衣袖顺着杨戬的手臂拉挺:“这里短了些,改日我再加长。”她说罢,忽又想起了什么,继而收起了衣物,“二哥如今做了这么大的官,还用得着三妹给你做衣服么?”   “又说傻话,”杨戬抬手抚了抚她鬓角的头发,叹息道,“就算刘彦昌嫌你做得不好看,二哥也照样喜欢。”   “你又取笑彦昌,他那只是玩笑话而已。”杨婵不由被他这认真的模样逗笑了。   “不与你说笑。如今二哥有话想对你说,二哥希望你能相信我。”   杨戬挽过杨婵的手,帮她拉开长凳,待杨婵坐稳,他才跟着坐下,又斟了两杯茶。杨婵看他自己想说,感觉似乎不像他以往什么都闷在心里的性子,但既然他愿意说,那么她就不妨听之。如今只希望他不要刻意欺骗自己罢了。   “二哥是想告诉我,为什么没有依言回灌江口,反而到了开封?”   杨戬道:“其实此事说来非常简单。王母娘娘投胎转世成了皇后李媛容,而张百忍想要趁此机会杀之后快,这样他就可以侵吞王母的权力,从此天庭唯他一人独大。我到京都,就是为了阻止他,保护王母。”   “我听说,现在朝廷是皇帝昏庸,佞臣当道。有一个叫穆庭正的,如今独掌大权?”   杨婵如今十分镇定,而她起先是根本不知道王母的去处的。杨戬几乎可以断定,她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而且她的信息来源很可能是张百忍。   不知怎么回事,这段时间霖瑜一直未有消息传来。杨戬微微蹙起了眉,不知她到底怎样了?   “你说得不错,如今朝廷分为两个阵营,一是穆庭正,二是太子。我是太子的先生。”   杨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虽然她知道一些细节,但从未想过杨戬居然会把事情和她说得这么透。这在以前的杨戬身上,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他总是把自己保护在他身后,从来不让她接触半分丑恶和算计。除了先前她思凡时,杨戬图谋三界,以前他可算得上是对妹妹过分保护。而今天,他居然对妹妹坦诚以待?   这其中,也许有什么原因。   “二哥……”杨婵犹豫道,“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其实并不认为自己会得到答复。   杨戬握着她的手,指腹擦过她手掌的薄茧:“这些年……我在那里想了很多。我以前犯了很多错,但总是自以为是。之前我以你思凡为借口,算计张百忍手上的权力,是我不对,所以我现在要赎罪。”他叹了口气,“现在我告诉你这些,一是觉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能还像以前一样;二是,我希望你能马上离开这里。这件事,越少人介入越好。”   杨婵不由起身:“那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知道以后,难道就会走?我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和那么多凡人斗?神仙是斗不过凡人的,他们不择手段,无所不至,可我们不行。在凡人面前,我们不得不缩手缩脚,畏首畏尾……二哥,你为什么不肯让我帮你?就算我没有法力……但我好歹还是……”   她想说,她好歹还是华山三圣母,这个称号还在,地位就还在。但是这称号在凡间有什么用呢?她猛然发现,的确她在这凡间的朝廷,什么都不是。就算留了下来,她也帮不了杨戬半分。    ☆、【章十六】无关风月(二)   她望向杨戬,杨戬也凝视着她。这许久不见,杨戬脸色没有比以前好多少,就算他现在穿的是绫罗绸缎,出行有宝马香车,身边有明卫影卫,在皇帝面前也能说得上话,但他其实过得并不好。   就连头上,也多了几缕银丝。   可是作为他的妹妹,却只能被他保护着,在他背后看着他受苦,却无法伸出援手。   鼻子一酸,杨婵差点落下泪来。   “好了,三妹,不说这些了,也别想了,”看她快要哭了,杨戬哭笑不得,忙把她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单薄的后背,“京都有许多好玩的地方,二哥带你去看看?”   杨婵闷闷地点了点头,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二哥,你就别把我当小孩子了。”   杨戬随即道:“好,都听你的。”   门外的士兵看见杨戬走出房门,身旁还跟了个相貌惊艳的女子,纷纷以为是杨戬的心上人。但他们不敢说话,更别说起哄了。他们很早就听说杨戬长得很好看,但是在看到杨戬的那一刻,他们完全没法专注地审视他究竟有多好看。相反,只要杨戬如刀的视线往他们脸上扫过,他们就再也不敢抬起头来,从而那所谓的美貌也就只能是惊鸿一瞥。   再好看,也只能是一块冰。但是杨戬身边的女子却不一样,其气质便是温柔似水,仿佛划过指尖的一块丝绸,掠过耳侧的一阵夏风。   总之,是个看起来十分舒服的人,让人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杨戬!”闻焕此时还没上楼,就远远地喊了上来,“这是……你心上人?”   闻焕就是有这种本事,一句话就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好在这样的误会并不在少数,因此杨戬杨婵二人倒是不觉尴尬。这时候沉香正好从房间里走出来,喊道:“舅舅,娘,我们去哪里?”   闻焕当即愣在了那里。孩子都这么大了,却还这么年轻……杨戬居然已经做舅舅了……似乎杨戬才二十五吧?沉香看起来少说也有十六岁了啊。   虽然这是一件非常诡异的事,但旁边的士兵们控制得很好,毫无反应。   “……原来是令妹,冒犯了,”闻焕倍感尴尬,“在下姓闻名焕,字子辉。”   原来他就是闻焕。杨婵下意识地看了看杨戬,她听说闻焕是□□,眼下闻焕和杨戬相熟,那么就是说,杨戬方才说的都是真话?   杨婵与闻焕二人交换了姓名,闻焕便作为东道主,陪杨戬、杨婵和沉香乘车四处看看。   事实上,开封作为本朝京城,并没有太多值得游玩的地方。它不及江南风景秀美,不及北方刚硬强势,只是多了历史的积淀。几人在繁华的街道行走,闻焕总觉得杨戬和杨婵都像是大户人家出身,所以可能不会对那些花园小亭感兴趣,反而更喜好一些民间风景。   确实,杨婵对这些并不讲究。倒是沉香很是开心,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十六七岁初次出城的那个少年时候。只不过现在他身后不会有人再对他百般担忧,他也不再似当年那般顽劣。   几人走走看看,这草市并不大,很快就过了最热闹的那一带。闻焕看看天色不早,便让其他人上车到前方的河畔小亭,他则亲自到城里去看看置办的酒菜。   这河畔本是上一任皇帝与他的皇后初识的地方,于是便有诗人在此写就名篇,又建小亭、立石碑为记。眼下正值茂春,风轻云淡,绿草茵茵,河畔俪人双双,莺鸣柳上。   “娘,你看这个,”沉香拿着刚买的小玩具,坐到杨婵身边,“这弹弓真的能射下鸟来吗?”   杨婵笑道:“你都老大不小了,还玩这种东西,叫你舅舅看了笑话。”   沉香一怔,忙把那弹弓收了起来。在杨戬面前,再怎样他也不敢太放肆。但是抬头时,他却发现杨戬根本没有注意他。   不远处走来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个是大腹便便的男人,官相十足。   “二哥?”杨婵立时发觉气氛不太对劲,忙走到杨戬身边,拉着他的手问,“他们是谁?闻焕怎么还没有回来?”   杨戬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以示安慰,却是扬声道:“真巧啊,寇大人、乔大人。”   那两位亦是老远就看到杨戬了,此时都是一副厌恶至极,仿佛吞了苍蝇一般的表情:“真是冤家路窄,对不对啊杨尚书?”   沉香不由皱眉,如此阴阳怪气的说话方式,他似乎只在天庭听过。   “杨大人,你今天这么有闲情……这两位是?”其中一个先是疑惑地打量了一阵杨婵和沉香,继而了然地笑了,“难不成……没想到杨大人居然还有这等爱好。”   很显然,他是认为杨戬在勾引一个有夫之妇。   “这真是天大的误会,”杨戬不怒反笑,“杨戬的家事就不劳两位操心了。怎么,今天两位大人怎么有闲到此一游?莫不是有何喜事,又迫不及待要到杨戬面前说上两句了?”   两人皆是面上一僵。杨戬会这样说,并非没有原因。此前他们两个就是被皇帝赏赐了一百两,就在杨戬面前趾高气扬。结果杨戬暗中在皇帝面前说了两句,皇帝就扣了他们一个月的饷银。   真是得不偿失。此后,这件事就沦为了朝中的笑柄。而“宁得罪穆庭正,莫惹杨戬”的说法也流传开来。   但是杨戬和穆庭正毕竟不一样。当穆庭正在外面呼风唤雨的时候,他对皇帝也可能是一种随意应付的态度;但杨戬却是时常到延福宫陪赵元升说话,表现得极为谦恭有礼,因此皇帝对他非常满意。   所以外面说什么不重要,皇帝亲眼看见的才重要。   “哼!”寇仁彪是个武官,说起话来也极不客气,一点不会拐弯抹角,“眼看饿虎就要病愈,我倒要看看你一个单兵要怎么做人!”   乔思贤虽然是文官,脾气却也烈得很,特别是在面对杨戬这种“小人”的时候:“你得意不了多久了!你这般一心维护姓公孙的,太子殿下总有一日会看透你!”   这一番话说罢,他们很是期待杨戬露出丝毫动摇和惊恐的表情。但是没有,半点也没有。杨戬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不冷不热的模样莫名让人汗毛倒竖。   他又想干什么?又要到皇帝面前去胡说八道么?   “乔大人,我看今天就算了。”寇仁彪咽了咽口水,悄悄对乔思贤道,“杨戬一张嘴厉害,笔头也厉害,我们差不多就走吧,省得自讨没趣。”   乔思贤毕竟是文人气盛,反而抬高了声音:“你怕,我不怕!不就是一杆笔么?我乔思贤三十年寒窗苦读,难道还会在笔头上输给一个毛头小子不成?!杨戬!闻大人不懂,我这六十岁的老头子可是懂得很。你这投机取巧、两面逢迎之徒,不如就先解决了你,再去和穆党斗法!”   沉香看看杨戬,发觉他依然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由也有些急了:“你们不要乱说话!我舅舅他……”   “原来如此啊,乔大人,”杨戬微带笑意的声音轻飘飘地潜了过来,“乔大人今年六十岁,花了半辈子却只考了个二甲,一辈子也只做了个三品官。可我却是二十五岁就官居礼部尚书。虽然乔大人确实是无能了些,但若是嫉妒了,我在圣上面前替乔大人美言几句,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你……你……杨戬!”乔思贤一听,差点背过气去,“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待两人跌跌撞撞地走了,杨戬回头看了看杨婵,叹道:“那两个是异类,不用管他们。”   “……二哥,你……你平时都在和他们斗?”杨婵心中颤抖,方才虽然只是一起小风波,但是由此也可以隐射出杨戬平日在朝堂上遭遇的是怎样猛烈的攻击。   “三妹……我在天庭这么久了,经历的风浪不少,别为我担心。”杨戬却是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成熟的政治家都不会那么冲动。方才那两个都还太嫩,还不至于威胁到我。”他说罢,又无奈道,“明天怕是又要参我一本了,真够麻烦。”   杨婵垂了眸,皱起眉来。   “方才他们说的饿虎病愈……是什么意思?”沉香有些不安。   其实所谓饿虎,就是穆庭正。至于“病愈”,只是委婉的说法,因为穆庭正不是患病,而是中毒。   四川唐门并未让闻焕失望,他们给穆庭正下了剧毒,险些要了他的命。可惜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奄奄一息之际,他居然又拿到了解药,活了过来。   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只不过是张百忍在作弊罢了。   杨戬和张百忍的这场游戏,有趣之处在于,双方都可以作弊,只要不越过底线。   片刻之后,闻焕便带回来一桌酒菜。几人在河畔喝酒说笑,可是各自却有各自不曾说出口的心思。    ☆、【章十六】无关风月(三)   果然不出杨戬所料,第二天早朝之时,乔思贤就对杨戬展开了猛烈的攻击。   但是他的攻击到底有没有用,想必乔思贤自己心里也非常清楚。当年皇帝有多么信任穆庭正,现在就有多么信任杨戬,他觉得这两个人从根本上来说,在皇帝眼里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如果非说有哪里不同,那就是,穆庭正能帮皇帝料理朝纲,而杨戬不行。原因是,皇帝罢免不了穆庭正这个丞相,而杨戬身为礼部尚书,不能越权去做丞相该做的事情。   非常可笑。赵元升这个皇帝,居然迫于众人压力,无法罢免丞相。所以,穆庭正回来主持大局,不过就是早晚的事。   这一次乔思贤上奏的内容一如既往,是些旁人背都能背出来的内容,这与穆庭正刚刚当政时,别人指责他的说辞如出一辙。皇帝的态度也非常明白,他现在愿意相信杨戬,所以就算□□都来指责他,他也不会动摇。   自然,是因为□□人数不多,权力不大罢了。   除了乔思贤之外,还有一个名叫章琮的人,又是对公孙铭辅提出了质疑。这样的质疑并不少见,自从他进了礼部之后,几乎是天天月月都有人要拿此事说几句,不厌其烦。最重要的是,公孙铭辅牵扯着穆庭正,也牵扯着杨戬,所以对立阵营的□□几乎都认为,对公孙铭辅百般维护的杨戬是穆庭正的人。   这种风声强烈到,就连穆庭正现在,都有了这样的想法。   退朝时,乔思贤还觉得不过瘾,想当面嘲讽杨戬一顿,却不想被闻焕拉住了。闻焕劝了他几句,乔思贤口头上答应他暂时不和杨戬作对,心里却始终打不开这个结。   ……   杨戬住在宫中,而杨婵和沉香却不能跟着他进宫,便借住在闻焕家里。闻焕虽然不认为杨戬会变成穆庭正的傀儡,但他家里的下人却不一定。杨婵与沉香两人在闻府,并没少听见杨戬为荣华富贵投靠穆党的传闻。   方才,沉香出门一趟,又是不太高兴地回来。虽然他不曾说原因,但杨婵却能猜到,定是因为他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虽然作为妹妹,不该为这些流言蜚语所动摇,但那些话听得多了,难免会有些不高兴。杨戬很忙,闲下来就会到闻府来看看他们,但是近来,杨婵却越来越不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对待他。   尤其是在发生那件事以后。   乔思贤弹劾杨戬后不久,皇后与太子做客凝和殿。凝和殿相当于是杨戬的办公场所,作为杨戬的副手,公孙铭辅自然也在场。四人闲聊片刻,倒是没有什么激烈的冲突。然而谁也不知道,公孙铭辅竟然会在这时候下手。   他端上的那三碗茶,都是有毒的。   此事也怪杨戬,他私底下和公孙铭辅关系极差,不爱给他面子,所以才让他去端茶上来,结果给了他下手的机会。   不过杨戬对他防备诸多,后来银针一试,轻而易举就发现了他的诡计。但是公孙铭辅矢口否认,又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就是太子也没法拿他怎么样,最后只能找个人顶罪,就不了了之了。   然而这件事传出来之后,却有了另外的说法。毕竟那是凝和殿,是杨戬的地方。在杨戬那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人们多半会怀疑到杨戬身上。   事实上,这也是穆庭正在试探杨戬,同时逼杨戬就范。杨婵亲眼所见,杨戬私下与穆庭正会面,至于谈了些什么,却不得而知。但是无论如何,杨戬对这一切皆是波澜不惊,不管外面怎样风言风语,到闻府看望杨婵的时候,永远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类似令人心寒的事多了,杨婵自然不舒服,便托闻焕带自己进宫去看看。这宫里虽然不是谁都能进,但杨戬的妹妹,若是通融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闻焕似乎早就和杨戬通过气,答应了也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并不实践。   这天杨戬到闻府的时候,已经快要入夜了。杨婵正坐在窗前,就着灯火垫着鞋底。看见杨戬进屋,她又低下头去做事,仿佛没有察觉一样。   最终还是杨戬先问:“在给刘彦昌做鞋?”   杨婵答应道:“他过年过节要出门卖灯笼,山路不好走,磨破了许多鞋了。”说罢,又忍不住抬起头来,“二哥,你今天怎么想到要来了?”   夜色渐渐深了,窗外的芭蕉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房里驱虫的熏香青烟袅袅上升,携着古龙的气味。   “听说你心情不佳,二哥来看看。”   杨婵凝视着杨戬。他坐在对面,距离自己不过两尺的距离,眉目如画,头上隐约的几束白发也看得清晰。   “那么,二哥可知我为何心情不好?”杨婵咬了咬唇,搁下手里的活,“二哥,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我现在真的很不放心你。”   这大约是杨婵第一次对杨戬作出质疑。而以杨婵的性格,她如今会这样直白地问出口,说明她心里不知已经积累了多少忐忑。   杨戬其实无意隐瞒杨婵,于是便将公孙铭辅下毒之事一五一十说了,也告诉杨婵为何坊间传言会是那样不堪。无奈杨戬以前总是对杨婵多有隐瞒,如今这般坦白,杨婵反而心存疑惑,认为他所说的未必是真:“那么,你那天见了穆庭正,又怎么说?”   此话一出,杨戬怔了怔,遂皱起了眉:“你跟着我?”   虽然逆天鹰和三首蛟都不在身边,但杨戬法力也已经恢复了三成,杨婵跟着他而他全无察觉,这说不过去。   “就是这样巧合,”杨婵打量着杨戬的神色,“你们约在城南酒楼见面,我和沉香就在那里听戏。”   一时之间,杨戬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你听我说。”   “我会听,你说。”   杨戬俯首叹了口气:“这也和公孙铭辅下毒之事有关。穆庭正逼我和他同进退,正巧我也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少底牌,所以赴约。”   杨婵道:“二哥,我了解你的难处,也很想助你一臂之力。但是,这世间到底有多少人有那么大本事,能逼得了你?”   话说到这个地步,杨婵摆明了是没有完全相信杨戬的话。   “二哥,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还不肯相信你?”   断续的打更声传来,喑哑惨淡。不知何时起,天飘起了细雨,一丝一丝,沁入心脾。   杨婵幽幽道:“因为沉香还看见了逆天鹰和三首蛟,他们跟在穆庭正身边。所以闻焕□□都没有成功过,试问有他们两个保护穆庭正,有谁能动他一根头发?”   杨戬无奈道:“你误会了。三首蛟和逆天鹰是我让他们潜伏在穆府,探查穆庭正养兵在何处,只要……”   杨婵打断了他:“从很久以前开始,我问你什么,你总是有理由的。对,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么?你偷了家里的镯子去卖钱,娘问你为什么,你编出了多少理由?爹娘被你骗了多久?”   “这已经……”   “的确是过去很久了。但是俗话说,三岁看到老……我很早就知道沉香这孩子不争气,也不会做选择,尽管我很早就不在他身边……”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沉默。   杨婵怔怔地望着杨戬。兄妹二人,很近,也很远。   “不过我很高兴,二哥,”杨婵道,“你很少……很少会和别人争论。方才你那么急切,说明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妹妹。”   蜡油一滴滴落在烛台上。望着那烛火,杨戬只觉眼底微痛。   他心里又怎会没有这个妹妹?   “……我走了。”   最终,杨戬不过就是这般说。面对妹妹的怀疑,他竟然唯有认输。   这屋子,简直比雨水更凉。   杨婵看着他起身,白衣惨淡。大约是来的时候衣摆沾了泥,他弯腰掸了掸,指节苍白得没有人气。   她忽然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杨戬说话?为什么杨戬向她解释了,她却偏生一个字不相信,还去反驳他?如果是这样,她又何必要求杨戬一个解释?   此时此刻,她无比怀念当初在灌江口,杨戬与她对诗下棋,养花栽草。   “二哥!”   她脱口而出。杨戬回头看向她。   “我在后院里埋了几坛好酒,”杨婵道,“以前你身体不好,今后……等我们回家之后,一起喝吧。”   “好。”   杨戬点了点头。   ……   若要说杨戬最厌恶的不速之客,恐怕非他莫属。   张百忍笑盈盈地伫立在叠琼阁门口,手抬起,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看见杨戬开门,他似乎心情十分好:“朕看你恢复得不错啊。”   他指的是千芒针。其实谈不上恢复,只是渐渐适应罢了。   杨戬合上了门。他还不想让别人看见宫里居然多了一个人。   对于杨戬的漠视,张百忍并不在意。他在房中四处张望了片刻,如入无人之境。而后他从书架上拿起了一本书,翻了几页:“论语……你竟然还看这种书?”   杨戬瞥了他一眼,忽地冷笑了一声:“参见陛下,有事快说。”   敢这样“参见陛下”的,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张百忍苦笑道:“杨戬,你看我们和解如何?朕解开千芒针,你也别干涉朕的好事。说实话,王母娘娘是生是死,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还是在灌江口安安稳稳做你的二郎神。所谓的三界平衡,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朕有能力抵御此后的一切天灾。”   杨戬坐在书桌前看书,听闻此言,将手中的书一丢,疑惑道:“张百忍,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三界失衡的后果,是你一个人能左右的?”   “朕是玉皇大帝,保得三界平安,”张百忍道,“朕如今能只手遮天,将来亦能翻转乾坤。”   杨戬只是看着他冷笑。   “你那个奸细,干得不错。”张百忍道,“居然在朕身边潜伏了这么长时间,朕都没有察觉。若不是你近来在凡间动作多了些,她恐怕还能留得更久。”   杨戬道:“她的确做得很好。陛下如此英明,该不会对一个小小的花仙赶尽杀绝吧。”   他这口气听起来总是那么让人不舒服。张百忍心里仿佛被铁钩吊着,恨得又痛又痒:“杨戬,你真以为朕不敢动你?”   杨戬道:“陛下怎么会不敢动我?杨戬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不就是陛下所赐?”   “你知道就最好!霖瑜那个花仙,既然已经摒弃修为,朕就不至于和她计较。但是你,朕迟早要和你把账算清楚。”   话虽说得狠,事实究竟如何,两人心里都明白得很。   张百忍对杨戬下不了手,而杨戬,除了念在张百忍并无过错之外,也不愿过分威逼张百忍。   他们之间一直有一道栅栏。是血缘亲情,还是伦理道德,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谁要是越过了界,那便是两败俱伤。   是,张百忍有军队,他也一定会赢。但杨戬也有草头神,那相当于是他的私人军队。几百年以前是一千二百人,如今已经扩张到将近一万,都归梅山六友统领。双方一旦交火,就不止是甥舅两人的家务事了。   “这游戏你要是玩腻了,趁早告诉朕,我们也许还有和解的余地,”良久,张百忍缓缓道,“若是最后结局已定,不管你是输是赢,可千万别怪朕辣手无情。”   他只留下这样一番话,便驾云而去。杨戬起身走到窗边,深蓝的夜空中缀着一弯月。   张百忍被霖瑜下了迷药,睡了近半日,醒来时局大变,这是他决定下凡求和的最大原因。以前的杨戬和张百忍也曾大大小小互相算计,多以杨戬告败。可是这一场赌局,却是险情迭起,杨戬胜券在握。   所以,不管成败,这一切结束之后,等待杨戬的都不会是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这个写好很久了Orz ☆、【章十七】急转直下   赵世禹抱着一堆奏折走进凝和殿时,已是灯火阑珊。殿中还留着几个尽职尽责的编修埋头苦干,看见太子进来,下跪行礼,见怪不怪。   这太子虽然是太子,却十分依赖礼部尚书,也许是因为礼部尚书曾经是他的先生。但这就让太子的现任先生谢睢非常尴尬。   谢睢虽然是杨戬的继任,年纪却已经一大把,又不得太子喜欢。最为令他不忿的一次,谢睢正给太子讲着课,杨戬莫名到紫宸殿门口转了一圈。太子一眼就瞥见了,直接跑出门去把杨戬请进去,问:“杨先生,如果下属的弟弟想做官,我应该怎么做?”   这正是谢睢方才在给太子说的问题。以前杨戬给太子讲的课都是些理论知识,但如今已经到了讲具体情形的时候。   杨戬向谢睢点了点头,问太子:“就听谢先生说的吧。”   谢睢是老前辈,自然行为观念都比较古板。对这类问题,回答一律是“不准不准绝对不准”。但是太子就是不喜欢他这一套,偏偏要拿来问问杨戬。   “杨大人也说说吧,”谢睢抖着胡子说,他那个时候对杨戬印象还不算太差,毕竟年轻有为,“老朽虽然在官场几十年,但总会所欠缺啊。”   这是自谦。他没想到,杨戬居然还真的转而对太子解释起这个问题来:“那就让他做。”   谢睢捏着胡子的手一抖,险些把整把胡子拽下来。   “为什么?”太子问。   杨戬道:“那个人是你的下属,一定官品不低。他弟弟想做官,问你是给你面子,就算你不同意,他弟弟最后还是能做官的,不过是个官品大小的问题。所以,遇到这种事,你就一律准了,免得到时候你发现下属瞒天过海,又要气得不轻。”   歪理……歪理啊!谢睢颤声道:“你……杨大人,你居然……”   太子却是颇为受用:“那么,如果我给他做了官,他却贪污腐败呢?”   杨戬道:“另查,查出来再处理。”   “如果他做错了事呢?”   “另查。”   太子忽地叹了口气:“说到底,我还是一点用也没有嘛。”   杨戬笑道:“下面那帮人,你是控制不住的。”   太子闻言,抬头看了看他。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杨先生,你容易控制么?   最终还是谢睢咳了一声:“太子殿下……”   “那如果,”太子又问,“如果我下错了旨,该怎么办?”   谢睢道:“殿下!这绝对要不得,殿下将来是圣上,下旨务必深思熟……”   “那就错吧,”杨戬神情极为冷淡,“君无戏言,错了算别人倒霉。”   “杨大人!你就这么教导太子殿下?要是一道圣旨害了黎民百姓……”   “凡事要当机立断,错了就错了,死了的还能活不成?改过来就是。”   说到这里,杨戬似乎已经全无继续这些话题的兴趣。临了,他也就是随意嘱咐了太子两句,便离开了。   “太子殿下……杨戬那竖子,年纪轻轻便大逆不道……”谢睢抖着胡子义愤填膺,“您可千万不能轻信他!”   然而太子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知道杨戬为什么针对你么?”   谢睢愣了一下。   “因为你老婆的妹妹的儿子是穆庭正的直属。”   看着谢睢目瞪口呆的样子,太子忍不住大笑起来。而谢睢和杨戬的梁子,也就是在这时候结下了。   事实上,杨戬并没有特意针对谢睢,只不过是谢睢每次看见他都以长者自居,思想又过分迂腐,所以才决定整整他。而这梁子结了,本来无伤大雅,谢睢是个只会闷头读书的人,对朝廷的尔虞我诈根本不理会,就算对杨戬不满,也只会四处嚼嚼舌根罢了。   然而他这嚼舌根,却是嚼对了人。因为他说的那些,被公孙铭辅听去了。   公孙铭辅就转而告诉了皇帝。皇帝对此不以为意,哈哈一笑就揭过了。   但是,几天之后,穆庭正就回来了。丞相的位子还一直给他留着,他回来了,就还是能稳稳地坐下。但是穆庭正没敢轻举妄动,赵元升对他的意见还未完全消退,只不过是自己忙不过来了,需要个帮手而已。于是穆庭正每天兢兢业业,干脆在延福宫辟了个小房间,每天没日没夜地批阅奏章。赵元升这些日子以来,习惯每天找杨戬说话,于是杨戬每天走进延福宫,都能看见穆庭正辛勤劳作的身影。   难得一次两人四目相对,穆庭正站起来,走到窗边扬声道:“杨大人,别来无恙?”   杨戬不语。两人隔着一扇窗,却都能摸得见对方的心里去。   穆庭正也不再说什么。他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阴鸷而残忍。   对,他回来了。他能做许多杨戬做不到的事,比如为赵元升分担朝纲。只要他回来,赵元升腾出手来,就会继续炼丹,一切又会回归原轨。   而这,真是穆庭正最喜欢的。杨戬对他而言,不过是个搅局者,虽然除不掉,但局面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杨戬向后退了一步,随即转身离去。他和穆庭正的谈判虽然没有结果,但关系还不算僵。他有理由相信,穆庭正短时间内,是不会动他的。而至于闻新和闻焕……   ……   虽然杨戬在宫中的时日居多,但礼部也是不得不去的。杨婵听说杨戬回了礼部,自然就与沉香一同赶过去看看他——在此之前,杨戬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出宫了。   到了礼部门口,两人却发现有些奇怪。杨戬回府固然是大事,但总还不至于那么多人列着队,还抬着箱子进去吧?仔细问了官兵,才知道原来是给事中来拜访杨戬来了。杨婵虽然不在官场摸爬滚打,但看看这阵势,很容易就能猜到给事中此行的真意到底是什么。   “三小姐,”官兵道,“您不进去么?尚书大人可是下午就要回宫的。”   杨婵摇头道:“我在这里看看,你们别告诉他。”   沉香则是皱着眉头:“娘……舅舅他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我们还是……”   杨婵压低了声音:“你也觉得他会收,对吗?”   沉香一想,闭嘴不说话了。   过了约半刻钟,姓潘的给事中出来了,欢欢喜喜地钻进轿子离去。而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并未跟着他走。   “其实……沉香,在官场收些钱,有时候也是迫不得已的,对不对?”杨婵喃喃说着,还未等到沉香回答,便走进了礼部的大门。沉香心里一寒,连忙跟上去。   几个下人正忙着把箱子抬进前院的空房去。这些沉甸甸的箱子里装的不是金银就是珠宝,几大箱子加起来,只要皇帝允许,都可以在都城圈下一大块地来。   但这些东西的价值,还不及杨戬要为给事中帮的忙。   “舅舅!”沉香倒是先一步踏进了大堂,忙给杨戬使起眼色来。杨戬拍拍他的背,大步跨出门槛,立在台阶上,唤道:“三妹,进来坐。”   杨婵换上笑容,依言进了屋来:“二哥,是谁这么大的排场?”   不久之前,杨婵还质问他到底有何居心。但兄妹何来的隔夜仇呢?杨戬心中一沉,亦是笑答:“是一个给事中。他那种言官,手里没多大权力,一点小事就束手无策。”   杨婵笑道:“二哥,你紧张些什么?那天你回去之后,我就想通了……你是不会骗我的。而且,你都是神仙了,还会在意凡间这点富贵荣华?沉香,你说是不是?”   沉香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杨婵会突然把这样的话头丢给他。他尴尬了一阵,忙道:“自然,自然,那是自然。娘,舅舅,我们进去说罢。舅舅,娘很久没有看见你,很惦念你……”   被沉香这么一打圆场,尴尬的氛围总算散去了一些。三人便进屋说了说话,无非都是些小事,没再涉及朝廷一丁半点。   大约半个时辰后,闻焕上门来了。杨婵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对杨戬的信任一样,急急忙忙就要走。然而杨戬却刻意把沉香留下了。   他留下沉香的目的很明白,就是因为杨婵想知道,让沉香留下来听一听,好过杨婵自己关在房里闷头猜测。   沉香对此十分明了,但在杨戬面前他向来胆子小,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的。眼下杨戬没特意安排他坐下,他就不敢坐,唯战战兢兢听着。   闻焕倒是不计较这些,进门就坐下了,端起茶来就喝,喝完把茶杯一拍,恶狠狠道:“穆庭正反了天了!”   杨戬半笑不笑地盯着他。闻焕必然还有下文,而且不需要他来问。   果然,闻焕很快又凑了过来,身上带了些酒气:“你知道我弟弟吧?他都快二十岁了,一辈子没回过家。我们兄弟俩出生在边关,被叔叔带大。若不是我犯下错误,被那个姓潘的弹劾回来,现在恐怕还在那鬼地方喝风吃沙!”   “现在呢,我回来了,闻新还在外面。他十五岁就做了左副副将,为本朝杀了多少契丹人?结果那个穆庭正竟然还指使姓潘的上书弹劾他!潘仁小小的一个给事中,搬弄是非的本事倒是大得紧!”   所谓潘仁,就是方才来送过东西的给事中。他贿赂杨戬的目的,就是为此。   他弹劾闻新,是穆庭正指使没错。但是说起来,他其实也是情非得已。家中有老有小,自从跟穆庭正上了贼船,就一直仰仗着他过日子。这次弹劾对穆庭正来说意义重大,所以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故而用上了当年曾经对抗过闻焕的杀手锏。可是潘仁自己知道,眼下光是他的弹章已经不顶用了,只能指望杨戬千万不要出面。   也好在,现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杨戬成了穆庭正的幕僚,潘仁才能踏进这扇门来。   事到如今,杨戬不说话也不好,唯有安抚道:“此事你不必太着急,且详细说来我听听。”   闻焕望着杨戬,片刻却笑了起来:“其实你不必紧张。我弟弟吃了几次败仗,姓潘的说他勾结契丹人。但是很快,皇上就会知道,我弟弟没有做过这种事。”   杨戬反而怔了怔。这穆庭正果然是老奸巨猾,早就把统治者的心思摸透了。这一招看似破绽巨大,其实却暗藏杀机,几近一击毙命。   “莫非闻新已经想到对策了?”杨戬似不在意地问,“下一场,他有把握能赢?”   闻焕道:“那是自然,闻新那是什么人?之前不过是被内贼出卖,现在内贼已清,还怕他们不成?”   然而此时,洞悉一切的杨戬却是闭口不言了。   原本潘仁上书说闻新勾结契丹,并没有证据。但是潘仁上书,转眼间闻新就赢了,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我生气,你知道么?”闻焕道,“我气自己没用,气我弟弟不争气,更气你。你现在和穆庭正不明不白,又处处护着那臭道士。就算我知道你是为了办事方便,也忍不住要想想你到底是不是还有别的居心,更别说其他人了。”   他并不是真的怀疑杨戬,只不过是提醒杨戬注意小人而已。   “现在我谁也不担心,就是担心你啊,杨戬。皇上近来又故态复萌,愈加信任穆庭正和臭道士,连你也不太容易见得到他了。”   杨戬不语,只是点头。   又寒暄一阵,闻焕便摇摇晃晃离开了。他是坐轿子来的,杨戬倒是不担心他如何醉醺醺地回去。现在他还需要向另一个人解释清楚。   转身,便看见沉香。   沉香很早就在这里,看见了潘仁出入,也知道杨戬收了潘仁的礼。但是杨戬方才只字不提此事,而且害闻新的人就是潘仁,潘仁托付杨戬的事也很可能与此有关,这些都不容易猜。   眼下,就是沉香也难以替杨戬圆谎了。   但是当杨戬让他坐下,叫下人递来果盘时,沉香却急着想走。他想知道原因,但总是不自觉地想逃避。   就像之前他明知道杨戬追杀自己是秉公执法一样,那时候的他也是一味逃避,不去想杨戬的立场。   “舅舅,不必解释了……”沉香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不会和我娘说太多的……”   杨戬却叹了口气,把他拉到身边来:“你真是傻。不知道就可以当它不存在了么?我向你说清楚,你再告诉你娘。你若是相信舅舅,就记得多帮舅舅说说话,你娘最相信的就是你了。”   这是第一次,杨戬把他的计划说给沉香听。虽然只是一部分,但也足以左右将来的局面。   事态发展得越激烈,就越难以掌控。张百忍看起来已经没有心思再和杨戬斗下去,恐怕不久之后,就会强杀王母。如果不做好万全的准备,他怕是难逃一劫。 ☆、【章十八】风雨倾厦(一)   暴风雨来临前一夜,一切依旧平静。那青烟袅袅的宫廷遥远却真切,耳旁闲敲棋子的清脆声响,反而显得虚幻。   杨戬仍然深居简出,自从前些日子出宫,收了潘仁的礼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杨婵面前过哪怕一次。   沉香将他所知的,一字不落,全都告诉了杨婵。杨婵默然听了,她十分了解自己的兄长,从沉香的描述中,便能隐约猜出杨戬到底知道些什么,又作何打算。不祥之感更甚,却是无以消除。   但是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前,杨婵并不愿为了他人——闻焕,而出卖杨戬半分。   今夜月圆。如今杨戬正做些什么呢?想必还和从前在天庭那样,伏案工作吧。那时候的他身在高位,却整日蹙眉,没个笑容。现在又是如何?对这个位子,他到底作何想法?   “你知道么,沉香?你舅舅,他本来还算是个性情中人。”   那天,沉香向她说到杨戬与闻焕对话之后,不知怎的,杨婵就想起了从前的一些琐事。说到那个时候的杨戬,杨婵的声音都不自觉柔软了下来。   “大约是你出生前一百多年,他无意间往院子里洒了一颗种子。那种子早就有所损坏,底子不好,生出的苗一直半死不活。我也一直将它当成杂草,不予理会。但是后来我就发现,这株苗越长越好了,是二哥在保护它。”   要说那株草最后怎样了?它长大了,化了人形。杨戬教她说话,教她读书写字。因她自幼沐浴杨戬的神力长大,故与杨戬心意相通。当杨戬遇上危机时,她便自告奋勇,成为杨戬埋伏在玉帝身边的眼线。   而这些,杨婵知道一些,也有一些不甚了解。只道是,杨戬曾经也是一个,会为身旁来来往往的生命动容的人,纵使它们转瞬即逝。不似如今,他投向凡人的目光,就仿佛看见了一群卑贱的蝼蚁。   曾经毕竟还是曾经。这样平静的夜晚,不知还能否持续到下一个月圆。   ……   潘仁上书,痛斥闻新与契丹人勾结,企图谋夺皇位。皇帝果真不信,遂押后不议。至此,皆在闻焕意料之中。   闻新传来捷报的前一天晚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到了该上朝的时候,则是越下越大。但这大雨并不影响闻焕的心情,他揣着闻新的信件,心里自是高兴。天色阴鸷,走进宫门之时,乌云还未拨开。闻焕与几个官员同行,不时说笑两句。那官员名叫路苍,甚喜溜须拍马,脸上总挂着腆笑。今天遇见闻焕,他自然又是一阵恭维。闻焕心情不错,便也回应了他几句,更让他欣慰不已。   这会儿正说着话,忽见杨戬从前面向他们走来。闻焕见了是他,心中一喜,快步迎上去:“杨戬,我这里有个好消息!”   杨戬心知肚明,只笑着将他推远一些:“你的好消息还是第一个与皇上分享为好。”   “你这个人啊!”闻焕佯怒道,“这不和人亲近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杨戬道:“多少年了,改不了了。”   “杨大人可还好啊?”   冷不丁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杨戬这才瞥了一眼路苍,见他手上戴着那碧绿剔透的扳指,腰间挂着贵气无筹的白玉金丝腰坠……路苍见杨戬反复打量自己,一时紧张得手都没处放了。这杨戬虽然只是穆庭正手下的一条狗,但却是除穆庭正以外,唯一一个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几句话的人。今天被他看几眼,若是看上了,指不定就要升官发财呢。   然而他心怀忐忑地等了半天,却只等来一句若有似无的感叹:“今天这天气真不错。”   路苍抬起头,猛然看了一眼天空,附和道:“是,这天气真是好啊。”   杨戬的视线却仍是落在路苍身上:“下午想必要拨云见日了。”   路苍觉得不太对劲,这天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放晴的样子,难道他看走眼了?正想着,他连忙又抬头望了一眼天,怪了,确实没看错呀?但是他嘴上还是附和着:“是呀,退朝之后,是该让下人把去年的谷子拿出来晒晒了。”   闻焕在旁看得有趣,但这路苍多少还算是自己人,这样捉弄他实在不太厚道。于是他便给杨戬频频使眼色,希望他适可而止。杨戬当然不是不知收敛的人,便随口说道:“还是算了吧,我看这天要下雨!”   路苍抹了一把汗,忙道:“是,是,这天一定会下雨!我居然还想晒谷子,真是猪脑子啊我……”   而此时,杨戬已经拂袖而去,闻焕也跟着离开。路苍站在原地,身后传来一阵阵讪笑。   “你们说……这杨大人,还真是,”片刻,他转头对其他官员比划道,“还真是英明神武,我是真心佩服他!”说罢,便低头弯腰地向前奔去,口中直叫:“杨大人,闻大人,等等下官!”   杨戬与闻焕同行了一段,接近朝堂时,杨戬却忽然说有事要离开一阵,与闻焕分道扬镳。闻焕心里疑惑,不过多久就要早朝,这个时候他能有什么非走不可的急事?然而,杨戬前脚刚走,穆庭正的轿子后脚便出现在了闻焕面前。闻焕顿时一怔,回头望望杨戬离开的方向,那里已经没有人影。而穆庭正撩开了轿帘,笑得高深莫测。   乌云更加密集,大雾弥漫,天边甚至隐隐传来雷声。种种都是大雨的征兆。护送轿子的人点起灯笼来,脚踩在布满水潭的地面上,啪啪作响。   闻焕心里忽然一阵空虚,沉甸甸地往下坠却落不着地。他忍不住拿出闻新的信,又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了一遍。是的,没有错,闻新赢了,他可以推翻穆庭正的诬陷。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还是忍不住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哪一步走错了。   “没事,没事。”闻焕拍着心口,极力稳了稳心跳,又举步向前走去。这个杨戬,到底去哪了呢?有什么事这么要紧?难不成是在宫里藏了个女人么?   想到这里,他很想笑,但强烈的不安却让他根本笑不出来。   ……   “臣以为,此胜乃闻新为洗脱嫌疑而得,更说明闻新与契丹人勾结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臣认为潘大人说得有理,为何此前闻新战力疲软,而正巧就在丞相上奏之后获胜呢?这其中显然有内情!”   “……”   闻焕眼看那些大臣义正词严地一个个跳出来向皇帝诉衷心,又诬陷闻新勾结契丹人,满口胡言乱语,总算是明白自己和闻新都中了穆庭正的毒计。他环视周围,发觉他所谓的同党、伙伴,现在都一个个龟缩不前。这些人,统统是靠不住的。   对了,还有一个人,他一定能帮忙——   杨戬就站在穆庭正旁边。察觉到闻焕的目光,他向他点了点头,唇角含笑。   但是这样的笑容,却是十分疏远和陌生的。闻焕看在眼里,甚至有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是的,这样的笑容,更多的是出现在计划得逞,或事态如他所料发展的时候。   “那么,丞相以为如何?”   良久,待那些大臣们都发言完毕,皇帝才向穆庭正发问。穆庭正犹豫着,装模作样道:“臣年老糊涂,拿不定主意,皇上不如问问杨大人的看法。”   皇帝本就有这个意思,见穆庭正不说,便转而问起杨戬来。   朝堂上是一片冰冷的沉默。每一个人都在等杨戬的意见,尽管真正决定闻新去留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不是这个年纪尚轻的礼部尚书。   大开的宫门外传来哗哗的雨声,春雨的凉意渗进骨髓。这铺天盖地的大雨,可是许久未见了。   忽然,赤红的闪电划过,天边响起一声巨雷。   “臣以为。”   闻焕闭上眼。他已经猜到,杨戬会说什么。   方才他离开,就是为了避嫌,为了不让穆庭正误会。方才他那样嘲讽路苍,就是因为他们已经对立,而不是因为什么操守和自尊。   此前,潘仁到他府上,不是为了别的,更不存在杨戬忍辱负重之类的说法。他杨戬就真的只是收了潘仁的钱,为的就是今天,配合穆庭正将他一举击败。   “臣赞同潘大人的意见。”   说罢便退,毫不拖泥带水。从杨戬的话里,几乎听不出感情。什么朋友,什么战友,什么兄弟……那都是假的。那些廉价的东西,他杨戬,从来没有一刻放在眼里过。   此情此景,穆庭正更是认定杨戬已经倒戈。看着怒发冲冠又无处说话的闻焕,他无不得意地偏头附在闻焕耳边,悄声说起风凉话来:“礼部尚书分明是不想理会你,你何必非要拉他下水?”   “闻焕,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皇帝此时已经很不耐烦,为了这件事,今天的早朝时间已经拖得够长,他只想尽快处理完,然后回宫去炼丹讲道。   “臣……臣,”闻焕说着,两腿一软,跪下地去,颤声道,“臣的弟弟,是冤枉的。”   闻焕虽未多加言语,却已是力竭。弟弟闻新打了胜仗,非但没能破除穆庭正的污蔑,叛乱的帽子反而扣得更加严实。但是到此为止,他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大势已去,如果他再为闻新伸冤,反而会让赵元升更加怀疑他们兄弟俩的真实目的。   到时候,不只有闻新遭殃,连他也难逃一劫。如果他们兄弟一起进了监牢,闻家就真的完了。   “冤枉?难道那么多卿家,还会冤枉他不成!”皇帝喝道,“朕早就看出他有异心了!传朕口谕,闻新即日废除戍边将军一职,速速回京,押入大牢,不得延误!”   “退朝——”   太监尖细的声音逐渐淡去,身侧的华服大臣也都一个个离开。很快,这空荡荡的朝堂,除了值班的大内守卫,就只剩下两个人。   闻焕慢慢站直身子。视线从杨戬脚边,缓缓移到他脸上。   他也望着闻焕。可是他那双眼里,已只有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有金碧辉煌的殿堂。他已经不是闻焕所认识的杨戬了。   如果说,以前只是对杨戬的所作所为有几丝猜疑,现在便可算是信任的全线崩溃。   “……杨戬,”闻焕抬起麻木的手来,紧紧抓住了杨戬的衣袖,嗓音不知不觉已经沙哑,“权力,真的那么好?”   视野中,杨戬轻轻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对。权力,这就是权力的魅力。   它可以让你众叛亲离,也可以让你一步登天。一切,就看你怎么选。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闻焕浑浑噩噩想着。杨戬啊,他一早就打听好了,太子和穆庭正不亲,于是便通过他获取了太子的信任。当太子的信任根深蒂固,他就又倒向穆庭正。   世上怎可有这般奸猾,这般心机深重的人?   当年在婚礼上一次相见,他一眼就认定杨戬会是他的盟友,决心赌上一把。却未曾预料,却输得这般惨烈,唯惶惶然逃窜出来而已。   他昏沉地走出宫门,大雨倾盆而下,将他从头到脚淋透。他往前走了两步,脚下不由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而有人搀了他一把。搀着他的那个人的声音有些陌生:“不要想得太多。重要的是,怎么保住你自己。至于闻新,我能保他无虞。”   是谁?会是谁?   竭力看清了他,却是杨戬。   “怎么是你?”闻焕颤抖着嘴唇,“你都做了些什么?穆庭正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不对……你每一次都有理由。这一次,我也想听一听你有什么理由。”   杨戬平静地望着他,那一身鲜红的官服分外刺目。   他淡淡地开了口。   “你说,在这个世界上,谁不想过好日子?” ☆、【章十八】风雨倾厦(二)   闻焕只感觉当年跨马提枪、与契丹人厮杀三天三夜的力气,正一分分、一寸寸回到手掌中来。   “以我的能力,忍辱负重这种事,只需要做一两年便罢。当朝我要过得好,下一朝,我必定贵为帝师。你觉得,这能不能算是理由?”   这些没脸没皮的话,杨戬就这样一字一字说了出来,没有犹豫,没有羞愧。   但是,闻焕此时反而平静了不少。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捏紧拳头,猛然向杨戬掷去:“卑鄙无耻!”   这一拳头,竟是结结实实落在杨戬脸上,只看到殷红的鲜血从嘴角淌下来。闻焕不由愣了愣,报复的快感又在一瞬间涌上心头,当下又扑上,抓住杨戬的衣领,将他按在地上,狠狠往他腹部痛击。   只有这样,才能发泄他的愤怒。是为了他弟弟,更是为了他自己,为了当年,他错信的这份情义。   杨戬这文官,真的就这样被他按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任由他拳拳到肉。但是不多时,闻焕便停了手。   因为,当他一拳一拳,重重锤在杨戬身上的时候,杨戬还是像以前一样,平静地看着他。他的眼里甚至是恬静的,没有惧怕,没有怨恨,也没有半点得意。   一点都不像一个刚刚达成目的的人。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怎样一个人!   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人。   闻焕忽然失了力气,跌坐在了地上。   “你看看你们俩,像什么样子?来来来,都起来!”   仿佛刚刚折返回来的穆庭正,见了此情此景,念叨了一句便向杨戬伸出手去。杨戬理所当然地由他拉起了身,痛楚使他有些站不稳身子,穆庭正便紧紧地扶着他,眼中洋洋得意。   这一次,是他穆庭正的大胜。   “你仔细想清楚。”   杨戬丢下这么一句看似没头没脑的话,便与穆庭正相与离去。倒是闻焕,还坐在地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一腔怒火发泄出来,而今头脑清醒不少。是的,现在事情已成定局,当务之急应该是想办法怎样洗脱闻新的嫌疑。   宫墙高耸,黑云沉沉。这条宽阔的宫内大道上,穆庭正的轿子正往叠琼阁而去。杨戬自然也被他请上了轿,两人状似亲密地平起平坐,穆庭正甚至还关切地询问他的伤势。半晌无话,只经过刚刚翻新竣工的卿秋阁之时,穆庭正才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这卿秋阁,听说皇上是想安排给你。你一个礼部尚书,还住在叠琼阁那种偏僻地方总不太好,今后这卿秋阁由你主事,就任由你怎么处置了。”   穆庭正皮笑肉不笑,杨戬自然也笑不达眼底:“皇上圣恩,杨戬自然是记得的。”   “你记得那是最好,”穆庭正点着头,忽而探手握住杨戬的手腕,“杨大人,你真是个人才。没想到我穆庭正一辈子阅人无数,竟在你身上栽了跟头。”   杨戬任由他动作,轻轻一笑:“丞相过奖了。”   穆庭正道:“我曾以为你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却不知道原来你这么识时务。”他顿了顿,神情凶狠,“我并不喜欢你,杨戬,甚至可以说,我很讨厌你。我也不知道现在该不该信你。但你这样的人这样的手段,宁可为友,不与为敌。”   他这却是说出了心里话。杨戬在朝中游刃有余,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平民,变成现在皇帝的亲信之一,只用了那么短的时间,而穆庭正花了一辈子才坐稳的丞相之位,杨戬只需动一动手指就能动摇。   岁月久长,寒来暑往。人生能有多少年,穆庭正已经拼不起了。   这段时间,不只是他在试探和逼迫杨戬,杨戬也在不停地给他施加压力。不同的是,杨戬只需要应对他的阴谋,而杨戬所有的一举一动,却都能对他造成莫大的威胁,让他心惊肉跳。   与其这样煎熬,还不如将杨戬拉拢过来,何况杨戬自己也有这个意思,何乐不为?   杨戬望着他浑浊的眼,对他的厌恶丝毫不在意:“那真是得罪丞相了。要是当年丞相你肯用我,我也就不用绕这么大的弯。”   不错,穆庭正从一开始就对杨戬有所忌惮,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和别人是天壤之别,他竟从来看不穿杨戬的情绪。这个人外表永远淡泊,眼里也很少有喜怒哀乐。人的外表可以伪装,过往可以粉饰,但内里却无法遮掩。穆庭正听说有人才主动上门投靠,他自然心生欢喜,但一见面,他便心底生寒。但他又不愿放杨戬离去,不顾一切留他在自己眼皮底下,只因为他知道,这个人若是走了,又不是自己的人,那一定是纵虎归山。   “我不是没想过要杀了你……可惜你的命实在太大,连我也无能为力。”穆庭正说着,手上越来越用力,指节咯咯作响,“我现下只有一点疑惑,杨大人可否为我解开?”   腕上剧痛,穆庭正所握之处又是千芒针所在,让杨戬不由蹙起了眉。   “你究竟为何要投靠我?以你的能力,就算与闻焕闻新为伍又怎样?太子信任你,皇后喜欢你,皇上对你也没有疑心……你只要小心着些,谁还能动你一根汗毛?莫要以为我与闻焕那小子一般容易糊弄!”   便是这个问题了。只要一天得不到满意的答案,穆庭正就永远不能安心。   可就连这小小的漏洞,杨戬从来也没有忽视过。   “丞相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不可能不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杨戬叹了一声,唇边渐渐带了笑意,“我若不找一个坚实的靠山,将来要怎么在朝廷上立足?闻焕那样年轻不懂事,我总要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考虑。”   穆庭正冷笑道:“闻焕年轻不懂事,你怎么就这么懂事呢?杨戬,你知道为什么我起初一直都不肯用你么?”   他的眼神阴鸷而锐利,仿佛利剑一般,能穿透杨戬的心脏,窥见他的思想。杨戬却是面不改色,在穆庭正面前,他没有继续演戏的必要。反而是,一旦演戏被看穿了,他们之间就不再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因为以我的能力,不一定能掌控得了你。”穆庭正淡淡道,“起初我以为你绝对不是那种会倒戈的人,可是你现在做了;我以为你绝对能将皇后太子牢牢捏住,可你并没有。”   杨戬默然听着,并不言语。冰冷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直到外面传来太监通报的声音——他们就快到紫宸殿了,再不久就是叠琼阁。   看这穆庭正的模样,就算这次不说清楚,下一次也逃不掉,倒不如一次了结。杨戬无奈道:“并非我不愿掌握太子和皇后,而是……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之内。”   这说的却是事实。杨戬曾经以为,凡人罢了,从未把太子放在眼里。可事实并非如此。如今,太子早已经走出他的视线,依照他自己的意志,在做他分内的事情,为了达到他自己的目的。   大约这一刻,穆庭正清晰地看见了杨戬眼里的茫然,不禁心情好了一些——毕竟也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已,虽然相比大多数人藏得深,但是终归还是稚嫩。   也许杨戬这个人,并不是那么难懂。   但即使是这样,穆庭正也不打算放过每一个掌控杨戬的机会。他换上了一种商量的语气:“杨戬,你今年该有二十六了吧?可有妻儿?”   如此问来,杨戬立刻明白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便答道:“还未有妻儿。”   穆庭正道:“这倒是奇了。你相貌不差,又才高八斗,官居礼部尚书,怎么会连个说媒的人也没有?”   杨戬略略彳亍,一时竟回不了话。   “也对,也对,”见了他为难的神色,穆庭正不由笑道,“我差点忘了,你在朝廷上,几乎是被排挤至今。你若有成家立业的心思,我便将我的干女儿嫁给你,你看如何?”   话说到此处,就是起初没有那心思,现在恐怕也得有了。至于为什么会是干女儿,自然是因为穆青出了家,而穆问消失无踪。为了传宗接代,他便又收了干女儿。但所谓干女儿,左右没有血缘亲情,想认便认,想丢便丢,且以他的权势,想要几个干女儿干儿子又有什么难?如今竟然用这个来要挟于杨戬。可是从杨戬的角度,这对妻儿就是他的亲人,从此以后,他的命运便不得不与穆家捆绑在一起了。   的确是下得一盘好棋。可如今箭在弦上,杨戬如果拒绝,穆庭正对他刚刚消下去的疑窦又会加倍增长。   因此,杨戬几乎没有一丝犹豫,便应下了这门婚事。穆庭正自然高兴不已,当下便与他商议起婚期来。而手腕上的力量也渐渐松了,刺痛的感觉慢慢褪去。   “杨大人?杨大人?”耳畔传来侍卫的呼唤。   杨戬稍稍回神,视线却仍然跟随穆庭正的大轿远去:“什么事?”   “方才太子来过。”   太子会在早朝之后前来,这并不奇怪。他今天亦在金殿之上,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这孩子已经十分沉稳了,当时那种情况,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冷眼看着,仿佛闻焕与他毫无关系。杨戬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但也少不了遗憾。   他遗憾的是,也许将来,赵世禹也将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帝王。他是帝王,而不再是人。   就像几万年来,高坐凌霄宝殿的那个人一样。 ☆、【章十九】红烛冷透(一)   深夜,更鼓敲过三下,紫宸殿内殿的门一层层敞开。康耿弯腰极为谦卑地走在前头,台阶多达百级,他走得虽快,却未发出半点声音。驻守在两旁的侍卫表情虽然冷硬,实际却不乏好奇:礼部尚书亲来紫宸殿并非奇事,可夜过三更才匆匆而来,却是前所未有。   “尚书大人,请吧,”脚尖一沾最高层台阶,康耿便急急说道,“太子已等了你许久了。”   杨戬也不说话,只在紧闭的门前站定,略略调整紊乱的气息。紧接着,面前的殿门缓缓敞开,满堂明亮的烛光从渐渐开启的门缝中漏出,洒了一地金辉。   太子从书案间抬起头,见来的是杨戬,忙将毛笔撂下,跑下堂中来迎接。杨戬遂了他的意,只浅浅行了礼,便由着他引到旁侧坐了下来。   “来人,看茶。”太子一见杨戬便手忙脚乱的毛病还是没变,全不似在群臣面前那样威仪疏离。大约是杨戬进来的时候带进了春夜的料峭,太子又叫人进来添了新炉。   “先生,我这次请你来,想必你知道原因。”太子坐在杨戬左侧,身子却向他那边倾斜过去,手肘都抵在椅子的把手上,眼中的好奇更是毫不掩饰,“你——究竟为何会与闻焕闹到那种地步?今日在朝堂之上,百官皆被你骗过,就连穆庭正也不例外。你……该不只是为了自保?”   自从下朝以后,与穆庭正分道扬镳,杨戬便把自己关在房内,没说过一句话。此刻开口,声音沙哑得有些不像他自己:“为什么‘不该’?我便是为了我自己。”   “先生莫要戏弄我。我猜的分明该是对的。”太子兴味十足,那目光中的得意仿佛已然快要溢出来了,“难道不是为了更方便地保住闻新的命?不过,如果先生想救他,为何不早些阻止子辉上书?以先生与子辉的关系,他理应会听先生的话。”   杨戬却仿佛心思不在此处一般,听完太子的问话,只微微摇了摇头:“他早已不信我了。”   太子一怔,才知自己这两位亲信之间的分歧究竟有多大。如果闻新早就对杨戬有所怀疑,那么他就更不可能在关乎他弟弟闻新性命的事情上,相信杨戬的好心相劝。   “……这段日子以来,辛苦先生了。”太子呐呐道,“我以为子辉会和我一样,无条件信任你,却不想——”   杨戬扬手打断了他:“我有一事,正好与太子禀明。”   “是好事,还是坏事?”   “喜事。”   太子心头蓦然涌上不祥的预感。   “……恐怕不久之后,我就将与穆庭正亲上加亲了。”杨戬道,“往后还需请太子多多担待。若是连你都不信我……”   “不,不行!”太子蓦然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杨戬,“你不可以成亲!”   他的声音大到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杨戬也正望着他。那眼神淡淡的,无奈却没有责怪:“坐下听我说完。”   太子慢慢地坐了回去,伸手摸摸自己心口,那里还能感觉到狂跳的心脏。他要成亲了?为什么要成亲,成亲之后他还会留在宫中么?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是恭喜他?可这并非一件真正的喜事。或破口大骂?可这亦非绝对的坏事。太子望向杨戬,他虽然疲色难掩,却是目光凌厉,无一丝颓败之气。   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还是毫无惧色。而就在他们眼前,崭新的局面正缓缓拉开大幕。   “你很聪明,今天的事你看得明明白白,却未曾抖露半分。至于将来……”   杨戬话音一顿,太子的心也跟着提了上来,吊在空中晃晃悠悠的。   “将来,都需要你这个太子帮忙。”杨戬道,“我这个礼部尚书,只能做些装神弄鬼的戏码罢了。”   太子颔首:“可在父皇面前,却偏要借这些把戏。”   “你可知如今最重要的是什么?”   太子略一思索:“拖延闻新定罪和行刑的时间。”   杨戬赞许地笑了笑,抬手按上太子那不算宽厚的肩膀:“此事需要我们里应外合方可成功。届时我会传信于你。”   太子面色凝重地起身,肃然道:“好,无论先生有任何需要,我都会尽力做到。”   这一句承诺,虽出自少年之口,却有千钧重,乃至更改了整个国家的命运。   ……   刑部死牢内光线幽暗,零星几盏油灯钉在墙上,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闻大人,这边请。”牢头梁诚忠不苟言笑又形销骨立,冷硬惨白的面色在阴暗的光线下仿佛恶鬼一般凄厉。闻焕往他手里塞了些碎银子,梁诚忠接到手里,眉头便皱成“川”字,将银子还回,语气更僵硬了:“我梁诚忠做了四十几年牢头,从未收过半分贿赂。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闻大人。”   “……抱歉。”直到这一刻,闻焕才定神仔细将梁诚忠打量了一番,“刚才是我侮辱了大人,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梁诚忠脸色微微缓和,大步走在前方为闻焕带路。走道幽深,充斥着难闻的霉味。闻焕走过看过,想到他那个从小就开朗勇猛的弟弟,心上仿佛被千万根针猛扎,痛得喘不过气。   “到了。”梁诚忠打开门锁,“两位大人请随意,我就在那边等。”   牢房深处响起一阵轻微的锁链声,随即是熟悉的声音:“哥?”   闻焕一眼便看见了隐在黑暗中的闻新。他身着肮脏的囚衣,戴着沉重的枷锁,双脚绑着铁链。脱下将士的铠甲,剥去少年将军的光环,如今的他不过是一个死囚。战场上流的血救不了他,砍下的敌人头颅也救不了他。   “子明……子明。对不起,是哥害了你……”闻焕几乎是跪在了闻新身旁,双手颤抖着为闻新整理乱发,掸去身上的脏污。对弟弟的愧疚压在他肩上,让他深陷痛苦,无法自拔。   与半个月前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相比,如今的闻新可算是灰头土脸。可即便落到今天这般狼狈的境地,他仍然笑脸迎人,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哥,我又不怪你,你说什么对不起呀。要怪就怪那个穆庭正,我看他是在自掘坟墓!”   “不错,”闻焕咬牙道,“如果你有什么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哥……”低头间,闻新只见闻焕双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就连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抖着。   “哥,看你这话说得,难道我没什么事,你就放过他了吗?”闻新轻笑,“那种人,应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才是。”   过了很久,闻焕才颔首道:“子明……”   “哥,你放心,只要边关号角一响,我就能出狱了。穆庭正那种人,哪里会打仗?也就是靠嘴皮子说说罢了。真正要打仗的时候,还是非我不可。”   比起从军之前的那个爽朗豪迈的少年,现在的闻新脸上多了些成熟和沧桑,敌人的利刃甚至在他的耳际和脖颈都留下了伤痕,更不必猜测他衣物遮盖下的身体会有多少伤痕。如今的他不再有“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迈,却更加沉稳冷静。而他骨子里的温柔敦厚,在面对自己的亲生兄长时,仍是全然流露出来。   闻焕用目光一寸寸抚过他的眉眼,终是没能把他的担忧说出来——虽然穆庭正不会打仗,但是他十有八九会赶在战役开始前处理闻新。   “有时候,在这个乌烟瘴气、唯利是图的朝廷里太久,我真的很怀疑,这样的国家还值得吗?”闻焕紧紧握住闻新那被锁在枷锁中的双手,“可是,我们守边关,或是助太子,为的都不是朝廷,而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黎民百姓。子明,哥会尽力救你。但现在,哥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闻新脸上笑容依旧:“哥,你是不是想让我答应,如果我得救了,还要回到边关驻守?”   “不止如此。我还要你答应,如果你死了,我替你报仇。可你却千万不要怀疑曾经的付出,更不要后悔!”   “哥,你真是越来越像爹了。”闻新肃然道,“我答应你。”   “……你是我的好兄弟!”闻焕眼中含泪,悲哀却骄傲,“今晚便是三司会审,那时我与穆庭正都会来旁听。穆庭正惯于严刑逼供……”   “我知道,哥,那点痛算得了什么?”闻新颇有点得意,想拉开自己胸膛的衣物给他哥看看自己的伤痕——那可是男人的象征——却无疾而终。他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只盼他别自己先看得吓死了才好。”   闻焕见他如此,饶是知道他在逞强让自己放心,还是比先前宽慰了一些:“那哥就先走了。这里不适合说得太多,不过你相信哥,哥会救你。”   在弟弟信任的眼光中,闻焕擦干眼角的湿气,起身深呼吸了几次,才缓步走出牢门,提气唤道:“梁大人!”   梁诚忠从不远处拐了过来,依旧神情冷硬地落了锁,而后毫不犹豫地带头向外走去。闻新靠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一缕愁绪渐上眉头。他固然相信闻焕,却不能忘记穆庭正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若闻焕真要与他硬拼,恐怕会头破血流。   脚步声响彻死寂的大牢。闻焕跟在梁诚忠后面,想到晚上的会审,心乱如麻。   “闻大人。”   闻焕猛地回神,才发觉是梁诚忠在叫他。   “闻大人,这里极少有人能获准进出,一个月都进不来一个外人,更别说像令弟那样的重犯。能够随意出入的,只有在下而已。”   闻焕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你是说,这一次是大人你……”说话间,梁诚忠突然塞给他一样细长冰凉的东西,他来不及细看,便匆匆收进袖中。   “非也。像在下这样的小角色,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大人请吧。”   原来这时已经到了门口。明亮的天光正在门的另一边迎接他。 ☆、【章十九】红烛冷透(二)   三司会审终究是来临了。闻焕的轿子刚刚到刑部门口还未落地,便迎面撞上了穆庭正的轿队。两人都把对方当成空气,从容提衣下轿,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便大步跨进了刑部的大门。新上任的刑部尚书邱阳哪里见过他们这般针锋相对,要知道平日里闻焕与穆庭正虽然不对盘,但从未明目张胆作对。   但这又怎么样呢,他还是要先好生招待穆庭正,才能再去讨闻焕的欢心,便强行扯了个笑脸去和穆庭正寒暄。穆庭正对他甚是热情,别有一番一见如故的味道。正说话间,外面传来太监的通传声——太子驾到!紧随其后的又是一声“礼部尚书到”。   邱阳大骇,礼部尚书就算了,他可从未听到过太子要来的消息,猛然间不知所措起来。穆庭正离他近,蓦然抓紧了他的胳膊,将他拽到自己身侧,附在他耳边道:“别自乱阵脚,一切如常就好。只要事情顺利,不管你犯了什么错,我都能替你兜着。别忘了。”   他声音虽轻,却不怒自威。邱阳整个人轻微颤抖了一下,只得强自镇定,向着门外太子渐行渐近的身影深深跪了下去,口中呼道:“太子千岁。”满屋中其他人也跟着跪倒一片。   邱阳额头点地,只听见太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从他耳边擦了过去便彻底消失了,想必已然上座。可奇怪的是,太子始终没有开口,连一句“平身”也没有。邱阳正思量着哪里不对太子胃口了,突然拿眼角一瞥,才发觉自己身边其实一直有一双脚——那是穆庭正的脚。他竟然根本不曾向太子下跪。   气氛本已凝重到僵持的地步,先开口的反而是穆庭正,那口气也是老神在在得很:“殿下,就快到开审的时间了。”   太子笑了一声:“您倒是提醒我了。邱大人?”   邱阳愣了愣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忙抬头道:“微臣在。”   “本来三司会审,我和杨先生都是不必来的。只不过我年纪小,这些事情见得也不多,所以父皇命我前来看看你们是如何办案的——”太子突然停顿了片刻,邱阳以为他是在想怎么嘱咐他从轻发落,却冷不防听他将话锋一转,“穆丞相,你年事已高,今日却仍要你监察此案,实在太辛苦你了。我已与父皇商议过,父皇也认为,往后这些小事,实在是不要叨扰丞相为好。众卿平身吧,将闻新押上堂来。”   邱阳起身后,再度向太子拱手行礼,才与大理寺卿吴岚、左都御史郑文锋回到主审位上。闻新被五花大绑押上来的时候,邱阳无意间扫见穆庭正的神情,只见那苍老的脸上仿佛结了一层霜,就连眼神也是尖锐森寒的。而太子所提及的“杨先生”,却仿佛没有什么存在感,坐在太子旁边的位置上,只管把玩着手里的空茶杯。约是想看看清楚杨戬到底有何过人之处,邱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不想他突然抬头也望向了自己。四目相对之际,邱阳突然浑身凉了一凉。他这辈子最喜察言观色,如今从杨戬眼中,只莫名感觉到危险。直到闻新被押上堂那一刻,他的心脏还在咚咚急跳。   郑文锋将诉状念罢,一敲惊堂木:“诉状所言可属实?”   闻新虽被死死绑着跪在地上,脊背却是挺直的,毫不卑躬屈膝。他冷眼一扫,瞪视穆庭正:“自是假的。”   邱阳稳了稳心绪,道:“大胆,铁证如山竟敢矢口否认?来人……”   “慢着!邱大人,这便动刑,未免太草率了。”吴岚突然制止道,“不妨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说。若是说得有理,再量刑而定也不迟啊。”   吴岚年纪已然很大了,甚至比穆庭正还大上五六岁,虽是一白胡子白头发的老翁,脸色却红润,见面总带三分笑,活脱脱的寿星模样。可这人尽管年老体衰,骨头却一年比一年硬,根本不买穆庭正的账——这一回,恐怕又要公然和穆庭正叫板了。   邱阳心虚极了,看看吴岚,又转头看看穆庭正,得到一个允许的眼神,底气一下子又足了:“那便听他说说吧。”   闻新肃然抬高了声音:“我十五岁上战场,十八岁披甲上阵取敌首级,二十二岁封忠武将军,毙五千余人于马下。试问我闻新怎可能里通外敌?我闻家世代为官,三代忠良,家父十年前战死沙场,以致我和家兄闻焕束发之年便纵马提枪,为社稷不惜一切代价。试问我闻新怎可能与家兄串谋颠覆朝政?”   一番话铿锵有力,说罢已是堂下死寂,无人应答。邱阳两片嘴唇抖了抖,良久才挤出一句:“证据确凿,你……你竟敢……”   他“竟敢”了半天,也未“竟敢”出什么来,倒是被吴岚顺势接过了话头去:“闻新,你说完了么?还有什么话,也一并说了吧。”   闻新环顾堂中听审的各位“大人”,脸上是无畏的笑容:“既然吴大人让我说,我便不客气了。如今朝政混乱,晦盲否塞,穆庭正结党营私,邱阳利令智昏,郑文锋也与穆庭正狼狈为奸,一个个十年寒窗苦读却不知报效国家,只知祸乱朝纲,实乃国家大患!外贼作乱,其病在表;内臣为祸,则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吴岚的脸更红了,连声道:“好,好!”   “好、好什么、好!”邱阳目眦尽裂,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你这……这乱臣、贼子……大放厥词……”   而令他奇怪的是,纵然闻新如此指名道姓地骂了,穆庭正依旧岿然不动,仿佛根本没听见一样。   “这话就不对了,吴大人。”惜字如金的郑文锋总算是开了口,“你堂堂一个大理寺卿,如何能与反贼为伍?”   “郑大人这话却也不是很对——”   郑文锋蓦然听见有人这样反驳他,正想给点颜色瞧瞧,却发觉说这话的不是别人,而是太子!生生咽下胸中的不满,郑文锋唯有拱手道:“殿下,不必听信此人之言,他不过就是个唯利是图、祸乱国家的奸贼而已……”   太子挑眉道:“他是奸贼,你是忠臣?”   郑文锋脸色一阵青白交替,瞠目结舌地看向穆庭正。穆庭正却仿佛完全放空了一样,根本无视他的求助,反倒转头与杨戬窃窃私语起来。   “太子,使不得,使不得。”邱阳一看情势不对,立时帮郑文锋解围,“郑大人对皇上、对太子,那都是忠心耿耿,毫无二心的……”   太子点了点头:“嗯。慌什么,我不过是问问罢了。”便低头喝茶。   郑文锋捏了一把汗,心想我的小祖宗哎,这才把心放下去。不想这才刚刚放下,太子突然又唤了一声:“郑大人啊。”   “……微臣在!”   “继续审案吧。”太子望着他似笑非笑,“通敌卖国可是大事,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啊。”   邱阳与郑文锋二人战战兢兢,面如土色,只得唯唯诺诺地应下了,反倒是年纪最大的吴岚面不改色,沉着如常。闻焕在旁将一切看在眼里,心知这一群是怎样的牛鬼蛇神,而距离他最近的穆庭正还在和杨戬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太子却可能还毫不知情。纵使不愿,他也不得不承认,眼下救出闻新的可行性恐怕是更低了。   接下来就是最为常规的盘问,由于有太子在旁盯着,所以邱阳总算没有随意动刑,但威逼利诱的嘴脸也不甚好看。而闻新此人极为硬气,有一说一,只答“有”“没有”或者“是”“不是”,半句多余的话也无,叫邱阳抓不到丁点把柄。   而这堂会审的时间也越拖越长。半个时辰之后,杨戬突然起身离去,甚至未曾与太子辞别。太子显然注意到他的离开,并未加以阻止。而穆庭正脸上,却浮现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章十九】红烛冷透(三)   天色渐晚,刑部后花园却传来阵阵少女的追逐嬉戏声,远远听着便觉出些许热闹和温情。杨戬站在廊上,隔着一片清澈的小湖,远望见对面的桃林里隐约几片轻纱衣袂穿梭,青蓝的、火红的,色泽明媚而柔和。   “杨先生。”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匆匆走来,拱手道:“杨先生,为何不靠近看看呢?”   杨戬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点头:“现在看了,岂非不合规矩?”   男子笑道:“哪来这么多规矩——杨先生想看,那便看了。若不满意,还可以反悔不是。”   “我可以反悔吗?”杨戬远远望着那几个嬉笑的身影,嘴角一勾,揶揄道,“还是说,我可以从中挑选一个?”   “那,那自然不是,不过如果杨先生喜欢哪个,纳为小妾也是可以的。”   他边说边忍着笑,大约是没想到杨戬竟然也会与他开起这样的玩笑来。   说话间,嬉笑声渐渐弱了,大约是那场捉迷藏的游戏已走入尾声。男子引杨戬踏上石桥,向那片桃林走去。刚刚走到桃林的鹅卵石小路上,蓦然听见几声尖叫,那些个少女像受惊的鹞子一般四散逃了开去。但立刻,另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给我抓住她们,不能放过一个!”   话音刚落,便追出来几个青壮家丁,一个赶着一个,整片桃林瞬时一扫方才的欢愉,被尖叫和打骂声笼罩了。而方才说话的那个少女还在高喊:“全给我抓回来!要是跑了一个,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男子听得此言,也不由瑟缩了一下,对着杨戬勉强扯了个笑容:“小姐她,她就是这个脾气,先生千万别见怪。你看,光看相貌的话……”   下面半句话愣是没能说出口,他便被一个慌不择路的少女从背后猛地一撞,脚下打滑,直接跌进了小湖!而那少女也因此而被家丁逮住,虽未落水,表情却比见了鬼更难看。她哭叫着挣扎着,全然把身边的杨戬当成了救世主,不断哭求:“救救我,公子救救我!我不要被挖眼睛,救救我……”   家丁也是个有眼色的,一面死命反剪着她的双手,不让她挣扎,一面对杨戬谄笑道:“大人,小的也是奉命行事,求大人千万不要让小的难做呀。”   杨戬面色生冷:“你家小姐可是那一位?”遥遥指了指那闲坐在亭中的红衣姑娘。家丁回头一看,连声道:“正是,正是她,她就是我家小姐。”   此时,一直在湖中扑水的管家总算是爬上了岸,抹干净脸上的水,点头道:“不错,就是她。小姐芳龄二八,芳名燕菲菲,是丞相在出巡时无意间……哎,杨先生,等等……”   杨戬已然尾随那家丁而去。桃林深处清香四溢,月上梢头晚风轻拂,这般景致当中若是立着一个袅袅婷婷的温婉少女,原本是一副绝美画面。然而燕菲菲却绝不是那样的女人——   “小姐,人都在这里了,没有一个溜掉的。”   “嗯,你们干得不错。”燕菲菲纤手往腰间一摸,抖开一条短鞭。她一步步慢慢地从那些跪在地上战栗不断的少女面前踱着:“抬起头来。”   少女们哪里敢抬头,顿时都以头抢地,哭叫求饶。燕菲菲脸色一变,更加不耐烦起来,将短鞭往地面上一甩,带出异常清脆的响声:“别哭了!我叫你们把头抬起来!”   霎时无人再敢出声,一个个缓缓跪直身子,抬起了头来,只是整张脸上涕泪横流,将淡妆都冲花了。燕菲菲略带得意,目光从她们脸上一一扫过:“你们还记得刚才的赌注吗?你们可是亲口答应我,如果输了,就要送我一样东西——可你们竟然言而无信,想跑?!”   “燕小姐要的东西,”杨戬半隐在几束桃花后,问身旁的管家道,“可是她们的眼睛?”   管家支吾道:“其,其实也不只是眼睛。小姐想要的,想要的是,女人脸上所有比她漂亮的东西。如果眼睛长得比小姐漂亮,那么小姐……就会挖了她的……眼睛。如果鼻子……”他有些不敢再说下去,末了只能叹道,“这些女子恐怕难逃一劫了。”   “她们都是什么来历?”   “有的是小官小吏的女儿妻妾,还有的是从外面带进来的百姓。”管家道,“不过,杨先生可千万别对丞相说起,他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要是丞相知道了,小姐追究起来,我们这些下人可都在劫难逃了。”   “——是谁在那里嘀嘀咕咕的?!”燕菲菲怒目向杨戬与管家的所在瞪了过来,“躲躲藏藏,算什么男人!”   管家慌了:“糟了,杨先生,小姐发现我们了……杨先生!”   杨戬已然走了出去,大大方方在燕菲菲面前现了身。燕菲菲看他神情冷峻,而衣着又是名贵丝绸,在她面前也没有半点畏怯,便大约猜出了他的身份:“你就是……杨,杨戬?你是我的未来夫君?”   杨戬根本不予理会,大步迈进凉亭,单手扶起方才在小池边向他求救的那名女子。她披头散发、脸色发白、浑身颤抖,根本无法站稳,只能无力依偎在杨戬怀里。   “使不得,使不得啊!”管家这才匆匆跑了上来,拱手道,“杨先生,这女子不过是一介白衣,万万不可僭越!”边说边向杨戬挤眉弄眼,大概是想警告杨戬,千万别激怒燕菲菲,否则在场所有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果然,此时燕菲菲脸色已经比方才还要难看几倍,提起短鞭指向杨戬:“你,你是我的夫君,怎能碰其他女子?!”   杨戬将女子交给管家:“你我还未成亲,因此我还不是你的夫君。再者,她方才向我求救,我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他的每一个字都冷淡非常,而且咬字清晰,听在耳里极为铿锵和决绝。   “哦?是吗,杨大人,”燕菲菲不怒反笑,欺身上前,几乎半个人都偎在了杨戬胸前,“你看我,漂亮吗?”   她并不是过分艳丽的相貌,相比那些大家闺秀,她的容貌里多了几分邪气,反倒显得与众不同,想来该是大部分王公贵族、纨绔子弟喜欢的类型。而且她身材婀娜,不过分伶仃,更不显胖。如今她倚在杨戬胸前,美目盼兮,吐气如兰,纤纤玉手轻按在他腰间,若是换成别人,此刻指不定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漂亮。”杨戬实事求是,却断然拂开她的手,退后了两步,与她保持数尺之距,“杨戬使命已经完成,就此告辞。”   “你……你给我站住!”燕菲菲还从未被男人这般拒绝过,冲着杨戬背影大叫道,“你要敢走,我便将她们全都杀了!”   “杨先生,杨先生!”管家扶着那女子,跟在杨戬后头,连声呼道,“杨先生,你若不救她们,可能真的就会……”   可杨戬仍旧没有理会。   蓦然间,耳畔传来利刃出鞘的刺耳声音。管家回身一望,只见一道白光疾冲而来,明晃晃的就在他眼前。这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吓得连闭眼都忘了,脑子里甚至回想起了许多前事。   但他并没能真正死去。当他盯着那飞来的剑尖发愣时,耳旁也掠过一阵烈风。随即那柄剑偏离了方向,直直扎进廊柱几公分。   “啊……啊!”管家这才反应过来,大喘着气坐倒在地上。那女子反而反应过来了,抹干眼泪去扶他。   “好功夫,好功夫。”燕菲菲心有不甘,却也由衷敬佩,拍着手走出凉亭来,“杨大人的确是国之栋梁,竟能接下小女子这一剑。”   杨戬嘴角一勾,半真半假地答:“小姐剑法也不错。”   “既然你我不相上下,本姑娘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其他人我可以放,但你手里这个,我却是要定了。”   杨戬道:“愿闻其详。”   “你是我的未来丈夫,却从我手里带走一个女人,这让我如何保全我的名节?再说,再说……”燕菲菲说着,竟然低下头去,卷着鬓发娇羞起来,“你就不希望你的未来妻子成为天下第一美女么?”   “不,不要,杨大人!”少女惊叫着躲在了杨戬身后,紧紧抱住他的手臂,“求求你杨大人,我不想变成瞎子……”   杨戬反手握住她,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们一起走,她不敢拿你怎么样。”   “可是……”   “走。”杨戬将她推向管家,便不再看她。她知道如今的情势已不可变更,听杨戬的话是唯一的出路,只得与管家匆匆离去。燕菲菲咬牙看着这一切,讥讽道:“杨大人,看来你是不想娶我为妻了。”   杨戬道:“可我却不能不娶。”   “我哪里不好?”燕菲菲步步上前,“她也就是眼睛长得漂亮。她的脸蛋难道比我好看?”   此时天已全黑,冷冷的月光洒在园中,廊上的灯笼也一一点亮,映得满园桃花冷清而妖冶。   燕菲菲就在杨戬面前,脱下了第一件外衣,露出皎洁的胴体。   随后是第二件、第三件。脱到只剩一个肚兜的时候,她抬手摘去头上的银簪,满头青丝披散下来,平添了几分柔美。   她向来对自己的容貌非常自信,但凡她想要吸引的男人,没有哪一个不拜倒在她裙下。不过她眼光甚高,能让她以色相诱的男人,定然不会简单。   燕菲菲嘤咛一声,软软倒进杨戬怀中,脸颊贴在他肩上,一只手环在他腰上,另一只手则慢慢爬上杨戬的脸,极为挑逗地轻点他的双唇:“夫君,你看,我哪里不好?”   她说着,踮起脚来,径自在杨戬颈上落下了一个吻。几乎是同时,她感觉到杨戬终于有了回应——他握住了她的香肩。   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抗她的献媚。燕菲菲得意一笑,在他耳边吹了口气:“……想要我吗?反正我们迟早都是夫妻,今日天色正好,四下无人……”   “小姐,”杨戬打断她,“你还是先放下发簪吧,以免误伤自己。”   燕菲菲笑容一僵,登时脸色转为狠厉,反手便掣出手中银簪,对准杨戬心口刺去,然而她肩膀被杨戬牢牢握住,几乎无法挣脱。但她显然不可能毫无办法,扭头便张嘴咬向杨戬的手。杨戬早有准备,后退半步便轻松躲开。燕菲菲仍不甘心,还挥舞着发簪步步逼近,直把杨戬逼到了湖畔。眼看杨戬已经无路可退,燕菲菲兴奋不已,一次次攻击愈加猛烈,谁知冷不防脚下一滑,竟然扑通落进了湖中,扑腾了两下就没了动静。   原本一直在远处看戏的家丁再也耐不住了,一拥而上跳湖救人。杨戬在旁冷眼看着,其实方才他如果有心想救她,不是不可以救;但他无意于救人,便任由她落了水,权当是给她一个教训。   “小姐在这里,找到了!快,把小姐的衣服拿来!”   “小姐还有气吗?”   “还活着,谢天谢地!”   叫声此起彼伏,乱成一团。   “杨大人呢?”   有人抬头去寻,只望见杨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暂时就写到这里了,下次更新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捉急的话我直接放大纲【滚】 ☆、【章十九】红烛冷透(四)   “见到人了?”穆庭正见杨戬回来,带着笑意低声问道,“怎么样,可还合你的意?”   杨戬微微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审得如何了?”   穆庭正道:“还能如何?方才两边大吵了一通,这太子也真不懂事,抓着邱阳一句话不放……”他说着,瞥了一眼杨戬,半开玩笑地说道,“这蛮横脾气,的确是和杨先生你有几分相似的。”   然而杨戬非但不生气,还很是受用,嗤笑了一声:“毕竟是我的学生……笨是笨了点,不过只要有效果,就是好办法。”   穆庭正陪着笑,没再说话。很快第一次会审落下帷幕,非但没能问出什么来,反而是邱阳与郑文锋两人被太子质问了几遍,颇有些下不来台。等会审结束的那一刻,这两人走下堂来,暗中松了口气,生怕再被太子抓个正着,来不及和穆庭正打招呼就率先离开了。   随后杨戬与太子两人也坐轿离去。走到东大街时,杨戬无意中撩开轿帘向外一看,竟撞见闻焕正与邱阳二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一个小酒馆里去。   闻焕想做什么?杨戬心生疑惑,一时也想不出来,便暂时按捺疑窦,叫来轿外的小太监:“去跟太子说一声,我要回尚书府看看,请他先回去。”   小太监应声,小跑着就往前面去了。不多时,杨戬的轿子从岔路口转弯走了,一刻钟后停在了礼部尚书府前。此时天色已晚,管家的正打算关门,见杨戬回来了,立时眉开眼笑,将门大开,连声问候。杨戬摆了摆手,只问:“三妹可接回来了?”   管家道:“接回来了,小少爷也接回来了。都安排在折叶院呢,他们自个儿挑的院子。”   杨戬点了点头,挥退下人,独自往折叶院走去。他步伐极慢,却走得很稳。月色明亮地洒在庭院的青石板路上,像一层银白的霜。折叶院的院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丝微弱的灯光。杨戬推门进去,便看见杨婵的影子映在窗纸上,轻轻地摇晃着。   “是二哥吗?”   杨婵问了一声,却没有开门。杨戬微微叹了口气,大概能猜到她如今的心情,答道:“是我,三妹。你开门,二哥有话对你说。”   两人一个在房内,一个在房外,此刻却都沉默无言。半晌,杨婵漠然开口:“二哥,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你为什么不帮闻焕?他是个正人君子,他弟弟也不是坏人……如果没有他弟弟,黎民百姓不知要受多少苦。二哥,你一定想过这些,可你却选择不帮他们。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杨戬还未来得及解释,杨婵又说道:“我以前从来不问你这些。我现在问你,不过是因为我不相信你——我承认,我真的不相信你。”她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严重的哭腔,“二哥,可是更不可理喻的是,就算你向我解释了,我也不敢相信你……”   窗上,她单薄的影子微微颤抖着,像风中的一片叶子。   就算原本想解释些什么,如今也只能作罢了。杨戬闭上眼深呼吸了几次,温言道:“别哭……我都知道。我答应你,我会救出闻新。如果他出来了,你就尝试相信我一次,可以吗?”   杨戬极少有这样真挚地和别人说话的时候。能让他用这种态度对待的,这世上恐怕只有杨婵和沉香两个人罢了。   但杨婵并没有回答他——看来就连这句话,她都不敢相信。不知等了多久,千芒针的刺痛愈演愈烈,杨戬隐隐感到已坚持不了多久了,便再度敲了敲门,道:“三妹……”   “二哥,我想……我想把彦昌接过来。”还未等杨戬说完,杨婵便接下了他的话头,“可以吗?”   她这话里显然是有玄机的。但杨戬不愿把妹妹想得那么复杂,更不愿连和妹妹说话都处处留心,便切实答道:“如今京城局势紧张,你和沉香最好早些回刘家村去。”   紧接着房内便响起铿锵一声,房门随之洞开,随着杨婵出现在杨戬面前的,还有一柄冷光烁烁的长剑。   这长剑冰冷的剑尖,现在就抵在杨戬胸口。   杨婵满面泪痕,提着剑的手臂不住颤抖。她模糊的视野里,杨戬神色冷肃,但看向自己的眼神又是温凉而柔软的。她闭了闭眼睛,任由眼泪滑落脸颊:“你别以为我下不了手。在接你回刘家村那天,我就答应了张百忍,如果你恢复法力,或是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就要亲手废了你的法力。我一直在等,等你给我一个违背诺言的理由。可是……”   “可是我太让你失望了……”杨戬轻叹道,“我也有点失望,我竟然这么让你无法信任。”   “……二哥你做什么!”   杨婵惊呼。她看见杨戬紧紧地握住了剑身,用力向自己的心口刺去!   “不要,二哥不要!”杨婵惊呼,不顾一切将长剑收回,铿然丢在地上。那一瞬间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只看得见杨戬手上和心口那殷红的血迹。她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杨戬面前。可杨戬却向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他脸色本来就苍白,现在也没能更坏:“没事的,二哥没事。”他甚至伸手扶住了杨婵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好让她相信自己真的没事。   剑尖只是刺破了皮肉,手上的伤势也不严重,只是流血太多,看起来非常可怕。杨婵给他包扎了伤口,刚刚平静一阵,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下来,靠在杨戬怀里抽抽噎噎地哭了很久。杨戬半靠在床头,轻拍着她的后背,笑道:“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这么爱哭鼻子。来给我看看,脸哭花了没有?”   杨婵听了,又想哭又想笑,便抹去眼泪不哭了,嗔道:“二哥你就知道笑我。对不起……二哥,我其实没想……”   “二哥也没怪你。”杨戬幽幽说着,思绪却仿佛飘去了很远的地方,“你还答应了他什么么?一并说了吧,下回就不必拔剑相对了。”   他这话说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意。杨婵便也看着他笑了:“没有别的了,就只有这个。二哥,三妹下次……”   她突然住了口。杨戬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也猜到她欲说还休的理由。但毕竟是兄妹,这一次故意把她吓住了,又岂能再让她承诺下一次?   这天晚上,杨戬难得地在礼部尚书府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他正要进宫上朝,还未上轿,却看见杨婵守在大门口,向他默然挥了挥手,大约算是道别。   皇帝再次不肯在朝堂现身,所谓的上朝也就是走了个排场。倒是穆庭正在散朝后特意叫住了杨戬,神秘兮兮地问:“你知道邱阳和潘仁是什么关系么?”   他们之间的关系,杨戬自是不知的。但是穆庭正突然有此一问,却让他蓦然明白过来——昨天闻焕为何会和邱阳有说有笑地进了酒馆去。恐怕他是想借由潘仁贿赂杨戬这件事,来威胁邱阳这会审的主审官。   “以你的聪明,大约已经猜到个中玄机了吧——潘仁和邱阳是同乡,而且据说是有些亲缘关系的。”穆庭正微微一笑,“你看,幸好闻焕不知道潘仁究竟求你的是何事,否则现在,他可能已经彻底翻盘了。”   杨戬神色微变,仿佛有些动摇。   “你还是太过年轻了……还需要一些资历。这次的事情也可算得上是一回教训,今后可千万要当心闻焕。”穆庭正不仅抓到了杨戬的错漏,而且猜到了闻焕的下一步棋。但他却不敢自鸣得意,甚至有意问杨戬道:“不过以你这么久以来谨小慎微的行事风格,老夫很难相信你竟然会犯这样的错误……你该不会是有意让闻焕看见的吧?”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双眼死死地盯着杨戬,生怕漏过一丝情绪变动。但杨戬却略略惊诧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淡淡地笑了出来:“我是真不知道。这次是杨戬的失误,望丞相不要嘲笑。”   杨戬这一次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的确是不知道潘仁和邱阳竟然还有这么一层关系。于是这份惊讶看在穆庭正眼里就显得无比真实。他不由得摇了摇头,颇为倚老卖老地教训杨戬道:“你啊,这种错误千万不能再犯了。这一次就这样吧,让他再垂死挣扎一番,亦无伤大雅。”说罢,他便先一步钻进轿子,摇摇晃晃地离去了。   杨戬站在原地看着穆庭正走了,只觉这一次歪打正着,竟然还算是得了个喜讯。让闻焕多折腾折腾,威胁邱阳这窝囊主审官,实际并不是什么坏事。如此想着,他上了轿,对轿夫道:“去紫宸殿。”   今天的轿子不知怎么的,晃得有些厉害,走到半路时杨戬已有些昏昏欲睡了。他强撑着保持清醒,算了算日子,距离皇后大限只剩下三十年出头,对张百忍而言也就只是一个月。随着大限临近,张百忍必定不会再甘于和杨戬你来我往地玩这些小儿科的把戏——就算杨戬自己不太愿意承认,但他如今只是一个法力不足的凡人,很难再与张百忍匹敌。   他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自己占尽劣势。不止是实力方面,就连时间,他都比不上张百忍。凡间的三十年,实在是太长了,就算自己天天守在皇后身边,也不可能没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何况还有杨婵。她无时无刻不在身边监视着自己,很大程度上限制着他的行为。必须要想办法,让她回刘家村,或彻底相信自己才行……那就不如……   他大约需要差逆天鹰去找一个人。 ☆、【章十九】红烛冷透(五)   这时轿子骤然剧烈地晃了一下,随后便落了地。轿夫掀起轿帘,躬身道:“大人,到了。”   天已大亮,紫宸殿半隐在白茫茫的晨雾中,远远看去如同仙境一般。杨戬制止了前去通报的康耿,以至于推开紫宸殿大门时,太子还半靠在宽大的躺椅上,对着房顶发呆。余光瞥见杨戬推门而入,他猛然蹿了起来,端端正正地坐好了,手忙脚乱地拿奏折遮住了脸,在杨戬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中快速扫视奏折上的文字。   但是今天这奏折好像写得有点太复杂?太子心里埋怨了两句,这怎么看不太懂?哪个杀千刀的写的奏折,存心来找茬的是不是?视线下移,一看署名,太子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接着他的奏折被人抽掉了。抬头一看,写奏折的人就站在他身侧,轻轻地将奏折放回了桌上。他不说话的时候往往目光冷淡,刀刻一般的薄唇抿着,看起来总是带着几分疏离。   “……先生,”太子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我……我在想下午的会审。”   杨戬扫他一眼,低头翻了翻他批过的奏折:“想到了什么?”   “是这样的,”太子抖擞精神,“我觉得这件事的关键不在朝堂之中,而在战场之上。闻新是个将领,他那些事情,就算要拿证据,也必须到前线去拿。只在这里审来审去的,迟早还是会顺着穆庭正的想法走下去。所以我想,应该去一次前线。”   杨戬却没有立刻接他的话。他从奏折里抽出一本,翻开来指了指上面的批复:“其他都很好。就是这里,前线的拨款不能太多了。把这本奏折暂时压下来吧。”   太子疑惑地接过了奏折:“为何?前线如果没有拨款,恐怕支持不了多久。”   ……这孩子还是不太开窍。杨戬伸手在他头上轻轻地拍了两下——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被他做得尤其优雅自然:“你刚才说,闻新的事情要去战场解决?”   “对呀……”   “谁去解决?”   太子想也没想:“当然是我去。”   杨戬听了,只凝视着他的双眼,又问了一遍:“你?”   “……自然是我去。”   杨戬往他面前扔了一本奏折:“你舍得?”   太子的目光落在那一本本黄澄澄的奏折上。这权力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要说舍得,还真舍不得。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他这一次上前线,所收获的将不仅仅是为闻新洗冤的证据,更是军心。而这,正是穆庭正力所不逮的——他养的不过是一支私人部队,能力方面远远不及训练有素的边军。   “我舍得。”太子的坚定道,“我知道我是对的。”   “好,你去。”杨戬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完全不似太子那样郑重其事,“你去的时候,运上一百车军饷,有什么问题?”   太子眼前一亮,道:“先生是叫我……我懂了。将士们不知道朝中状况,会以为奏折是被穆庭正压下的。我带军饷去,他们就会感恩于我。多谢先生提点。”   “脑子转个弯就能想到的事情,你偏就想不到,”杨戬心情似乎还不错,难得地揶揄道,“不过也有道理,越是蠢的学生,越容易得老师欢心。”   要走是简单,应付穆庭正却并非易事。太子思来想去,盯着屋顶看了半个晚上,愁的就是这个。虽然他相信杨戬的能力,但在朝堂之上,局势走向胁逼着人行动的状况并不少见。   他在杨戬面前完全不忌讳表露自己的想法,愁容全写在脸上:“那我走了,先生你怎么办?我这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先生独自在这里……真的不会有事么?”   杨戬早知道这少年担心自己,嘴角一勾,自嘲道:“我深受帝宠,又和穆庭正的干女儿婚期将近,怎么看我都是朝廷里的红人。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你自己。你此去千里,恐有性命之虞。我会派曲衡跟你去……但你也要保重自己,万不可在关外丢了性命。”   太子咬了咬唇,带着点恶作剧的意味,又仿佛十分期待地问:“万一我死在了外面……先生你要怎么办?”   他这话一出口,便看见杨戬眼中的柔软退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带着隐怒的冷肃:“你如果死在外面,第一个应该想想皇后该怎么办。”   太子一怔,知道自己玩笑开得不怎么好笑,讨好地笑道:“我也就是随便说说,到了那里,自然会注意的……不过下午的会审,先生你怎么看呢?我上一回故意把邱阳那几个人弄得下不了台,闻焕也去找过邱阳,提过潘仁的事情了……”   “潘仁?”杨戬奇道,“你又是如何知道?”   “我……我猜的,”太子脸一红,“我看见闻焕和邱阳进了酒楼,想到潘仁和邱阳的关系,就猜测闻焕十有八九是要拿潘仁贿赂你这件事做文章。不过闻焕是个有底线的人,不会刻意把你拖下水。他最多只是威胁邱阳罢了。”   杨戬在太子背后轻拍了两下,低声笑道:“随他吧。下午的会审,你就继续揭他们的短。这个会审不过是场作秀而已,毫无用处。你要尽快离开京城,越早回来越好,这里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他说着,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今天下午我就不过去了。还有……吴岚吴大人岁数大了,有什么话你能帮他,就帮一把。”   和杨戬认识这么久,太子很少从他口中听到要帮谁一把这种话,因此颇有些意外,但还是满口答应下来:“好,我记住了。”   话刚说完,太子看杨戬就要走,不由立刻叫住他道:“先生!……你下午有什么事吗?咳……我是说……”   “婚期将至,家里总有些东西要置办。”杨戬很耐心,“你若无事可做,下午会审结束,也可以来尚书府看看。”   “……那些事,只要让下人去办就好了。”他其实也知道杨戬这么亲力亲为,无非是做给穆庭正看的,想要让穆庭正以为他有多么在意燕菲菲这个女子——但其实,杨戬对她能有几分感情,对穆庭正又有几分尊重,不管是谁心里都一清二楚,哪怕是穆庭正也一样。他想看到的,不过是杨戬对自己的忌惮罢了。而杨戬,正好也不吝于此。   “正好,我听说先生的妹妹和外甥来京城已有一段日子了,也该去拜访下。”太子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脸热,“也看看我与先生的外甥……比起来如何。”   杨戬起初还在疑惑,这孩子怎么说到杨婵和沉香就满脸害羞,原来是打上了这个主意。话说回来,杨戬其实并不希望太子太过依赖自己,或表现出太多年少的一面——等他百年之后,或许会回到天庭。到了那时,回想起在凡间的这段经历,他定然会无地自容。   任谁也不会想和此前杀死自己的仇人走得太近。   杨戬却不知他正想着这些的时候,太子看着他庄肃的神色,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激怒了他,当即张开双臂抱了上来。杨戬猛然回过神,低头间,见太子墨黑的头顶就贴在胸前,简直和当年初见时的沉香一模一样。可怜沉香被杨戬逼得走投无路,最后舅甥二人反目成仇……   太子搂着杨戬还不够,又想握住杨戬的手。但当他探手过去,却摸到他掌心上缠着的纱布。他微微一惊,忙捧起杨戬的手细细看去,只见雪白的纱布上透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血迹;再抬头看向杨戬,却不见半点痛楚的神情。   “怎么伤的?来人,宣……”   “不必了,”杨戬轻描淡写地抽走了自己的手,“小伤而已,无谓这样劳师动众。”   听见太子的声音,康耿正想推门进去,一听没了下文,便识趣地收回了脚步,复低头垂手立在门外。   “……那也不能放着不管,都流血了。”紫宸殿内的宫女太监早已尽数退下,太子便自己翻箱倒柜,取出了一个琉璃罐来。拔出澄黄的布塞,太子将罐口凑到鼻下嗅了嗅:“这是上好的伤药,我之前不慎摔伤,腿上好大一条口子,母后拿这种药给我用,没几天就结疤了。”   他甚至不避讳和杨戬一同坐在紫宸殿的上座,边说边拉着他坐下,轻手轻脚地为杨戬拆开纱布、擦拭血迹、上药包扎,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碰痛了杨戬。可杨戬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这里——他看着太子那认真的模样,恍惚间心头莫名涌上一个怪异的念头:这小太子即便回到天庭后会与自己势同水火,但这一世,他大约不会和沉香一样吧?   “……好了!”太子给杨戬歪歪扭扭地打了一个蝴蝶结,“先生,这药你拿去,以备不时之需……呸呸呸,我怎么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说着将药罐塞进杨戬未受伤的手中。杨戬也没推辞,接了赏赐,便没再多逗留。   他还有很多事要办。设法让沉香和杨婵离开京城,就是其中一件。   如今的事态虽然还在掌握之中,但时间已经不多。留他们在身边,总是多有不便。所以他回到轿上,便吩咐逆天鹰回一趟刘家村,去给刘沉香闹点小事出来。   他下令的时候颇有些昏沉,被轿子晃得昏昏欲睡。闭着眼睛说完,竟有一瞬的恍惚。紧接着他便听见逆天鹰兴味盎然的问话:“要不要去给百花仙子也捣捣乱?她和杨婵关系太好,我担心她们沆瀣一气,这样刘沉香就不会回刘家村了。”   又听三首蛟道:“也无不可。你倒是想得周到。”   杨戬也正有此意,便没回话。但很快逆天鹰又问:“既然百花仙子进名单了,那嫦娥又如何?要不我去把她的玉兔抢来吃了,叫她无心管我们的闲事。”   三首蛟笑骂道:“我看你是觊觎嫦娥的玉兔几万年了吧?只可惜,你是注定吃不到玉兔了。谁叫某些人正觊觎嫦娥这个女人。”   他话里全然没有轻蔑的意思,杨戬便装作没听见,继续闭目养神。逆天鹰见杨戬一直不回话,又看嫦娥那个清高女人不顺眼,胆子又大了一点,笑道:“可惜人家嫦娥仙子高高在上,怎么能轻易看得上谁?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若是当年守点妇道,别去吃那仙丹,如今美谈也就留得多一点。现在嘛,我看她就是个——”   越来越过分了——三首蛟从轿内氛围读到这种讯息,生怕杨戬发怒,连忙一巴掌把逆天鹰扇了出去:“说上瘾了吧你,还不快滚去刘家村!”罢了又讨好杨戬道:“他这鹰一向口无遮拦,你就当耳边吹了阵风吧。”   然而等了很久也不见回答。三首蛟认命地摊了摊手:“得,就当我也是阵风吧。”   ……   杨戬和燕菲菲的婚期定在三月初六,太子却偏偏挑了个三月初五的日子离开。在外人看来,似乎是两人关系崩溃的表现。而至于他前往边疆的目的,穆庭正心知肚明,因此极不痛快。再加上皇帝沉迷修仙,根本就连送太子出城的念头都没有,于是穆庭正也就顺势摆起了脸色。当朝储君亲赴边疆,临走前竟然只有寥寥几个送别之人,那场景看来竟有些凄凉,颇有些一去不复返的味道。   自然,杨戬作为穆庭正的准女婿,借口忙于婚事,也未露面。临走前太子勒马回身,望了一眼城墙上飞舞的火红军旗,黑沉的天空压在头顶,似一块巨大的幕布。他高声对闻焕道:“很快就要结束了,相信我!”说罢,扬鞭纵马而去。   闻焕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庄重而沉默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抵在冰凉的地面上。   翌日,整个京城在期待和欢腾中迎来了日出。当朝礼部尚书与当朝丞相之女的联姻,自是轰动京城。大到皇帝,小到百姓家中刚刚懂事的小娃娃,都已知道了这门婚事,说书人甚至已经为这对所谓的金童玉女编好了动人的故事,街头巷尾讲得人时而泪如雨下,时而拍案叫好,时而喜出望外。   在热闹的鞭炮声、欢呼声和推杯换盏中,燕菲菲与杨戬的婚礼持续到了半夜,才人走灯熄。燕菲菲盖着红盖头,独自在洞房里等到天蒙蒙亮,等到红烛冷透,却始终没能等到丈夫的到来。   她是一个女人,她也会幻想,也会期待。自从那天见过杨戬,她就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善类,不可能像外面的纨绔子弟、王公贵子那样,见她一笑便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但是她还是会幻想,杨戬或许也不能免俗?尤其是洞房花烛夜,她化着最美的妆,穿着最美的嫁衣等着他回来。她会想,杨戬是会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挑开她的红盖头,还是会冷着一张脸,揭开喜帕,给她立法三章?   她彻底失算了。她是穆庭正的干女儿,根本没想到这天底下竟然有人能如此大胆,竟然敢在新婚之夜消失无踪。   第一声鸡啼响起时,燕菲菲一把扯下了红盖头,低头捏捏酸麻的双腿,阔步走到门边,猛地推开了房门。   “早,嫂子,”门外是一个漂亮得如同仙子一般的女人,画着淡妆,气质十分淡雅温柔,“抱歉,昨夜我二哥喝多了,怕打扰你休息,所以就没过来。”   她一面说着,一面随意进了门来,将手上的甜汤放在桌上:“甜汤可以喝了,你喝着,我们可以唠唠嗑。我二哥他还在休息,怕不到日上三竿是起不来的。”    ☆、【章二十】兄妹情深(一)   实际杨婵是不怎么欢迎这个便宜嫂子的;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姑娘了,对这场婚姻的真正意图心知肚明。但婚姻大事,杨戬显然并不想让杨婵干涉太多,直到他们成亲的前一天,才告诉了杨婵始末,并让她放宽心,说自己只是给燕菲菲一个名分,连手都不可能碰她一下,更不会毁她清白。   但杨婵仍然觉得杨戬这样做不太合适。直到后来刘沉香尝试以燕菲菲作为穆庭正干女儿的身份来说服她,认为今后就算她和杨戬和离,必然还会有大把的男人愿意与她成婚。   话说到这份上,杨婵才勉强说服了自己,主动熬了甜汤来见见燕菲菲。她本来是怀着和燕菲菲交朋友的心情,但两人才说了几句,燕菲菲便发作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可怜?觉得我是权力的牺牲品?对不起,你把这种心思收起来吧。你要是有这闲心,不如去可怜可怜你哥哥,看看他今后还有没有一天好日子过!”说罢丢下杨婵,独自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一番话把杨婵说得愣住了。她都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被人大呼小叫地骂过了,现在却……她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突然又想到,这时候燕菲菲去找杨戬,很可能会戳穿他“醉酒”的谎言,当即一个激灵,起身小跑出去。但她到底还是来晚一步,找到燕菲菲时,她正堵在门口,对渐行渐远的轿子喊道:“……你有本事永远别回家来!”   她是完全不会顾虑自己是不是大家闺秀的——再说,她本来也不是。杨婵听杨戬说过,这姑娘是闯江湖出身,从小混的是什么不入流的邪门教派,所以才总会有些挖人眼睛的把戏。   “嫂子,进屋吧,外面风大。”杨婵款款道,有些愁也有些乏,“你放心,太子殿下走了,二哥下朝后就会回家来的。有什么话,那时再说也来得及。”   燕菲菲生生压住了火气,沿着来路又想回去。刚阔步走了一段,她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猝然回头道:“你长得挺漂亮的。”   杨婵虽知道她挖人五官的怪癖,此刻却没想得太多,只礼貌道:“嫂嫂哪里的话……”   话未说完,燕菲菲已经欺身上来,一把抓了杨婵的手,将她拉进婚房的铜镜前:“你看看,你好像哪里都比我好看。这眼睛,这鼻子……”尖锐的指甲在杨婵脸上不怀好意地划拉着。杨婵只当她是个小孩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和燕菲菲,笑道:“我已经不年轻了,不像嫂子你,还是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有大好的青春。对了嫂子,用过中饭,陪我上街买点布料回来吧。我们挑几块好看的布,给你和二哥做两件新衣裳……”   她完全没注意到,说话间燕菲菲已动了取刀动手的心思。若非刘沉香突然闯进来,她们可能已经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娘……舅妈,”刘沉香叫得别别扭扭的,“娘,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燕菲菲一蹙眉,显然是没想到杨婵看起来年轻,居然已经有了这么大一个儿子,忙将那份伤人的心思收了起来,赔笑道:“那你们聊吧,我昨夜没睡好,先休息一阵子。”   “也好,嫂子你安心休息。”杨婵一笑,吩咐下人照顾好燕菲菲,便跟着刘沉香一道出去了。   “你看你,”杨婵一面走一面打量着自己儿子的脸色,“你舅舅昨天才成亲,你怎么也不能黑着一张脸。”   两人走到廊下,沉香见四下无人,便伸手抹了一把脸,似是想让自己清醒清醒:“我得回一趟刘家村,出了点小事。”   ……   刘沉香没敢多耽搁,翌日便和杨戬打了声招呼,走了。杨婵不放心他,却也不放心杨戬,在京城多留了几天,看时局还算平静,杨戬与新妇也无太大冲突,便告辞走了。   杨戬专程将她送到城门口,一路没少叮嘱她回到刘家村以后的琐事。杨婵觉得奇怪,疑惑杨戬怎么突然话多起来,但还是仔细记了下来,又叮咛杨戬照顾自己。   两人正在城门口说着话,杨婵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回头看去,只见一人扛着火红的军旗,腰间绑着一个血淋淋的包裹,从碧草掩映的大路尽头纵马疾驰而来,带起阵阵飞沙。杨婵顿感诧异,心中刚刚升起疑云,便听杨戬道:“张百忍前些日子来找过我。”   杨婵一惊,忙问:“他有否对你不利?”   杨戬淡淡道:“自然没有。他就说了些你的事——在我被他压在山下的时候,你是怎样四处为我游说求情的……”杨戬说着,轻轻地执起她的手,“三妹,你的恩情,我会一直记得的。但他与我说这些,不过是为了利用我们的兄妹之情来打动我,好让我放弃王母。我绝不会上当。”   杨婵听了,默然点了点头,不知该如何表示。她不能确定杨戬是不是在骗她,所以眼下竟然连表态都不能。思前想后,竟然觉得三千年的兄妹做到这份上,实在是一件十分悲哀的事情。这么久了,他们也算得上是历经磨难,甚至几经生死,杨婵的命是杨戬一次次拼尽一切救下来的。可是她思凡所造成的这道裂痕,至今还在隐隐作痛,似乎永远也痊愈不了。   他们之间,已经毫无信任可言了么?   杨婵略一沉吟,满面愁容地犹豫道:“……我不放心。我还是留下来……”   “我没事的,”杨戬关切道,“逆天鹰在我身边保护我,你大可以放心。何况刘家村那妖精不好对付,如果没有宝莲灯,沉香和刘彦昌恐怕会有危险。再说,你总是不在家,刘彦昌一定也很寂寞。你回去陪陪他也好。”   他话里仿佛真的充满了对刘沉香和刘彦昌的关心。杨婵始终在期待杨戬与刘彦昌融洽相处,如今杨戬肯设身处地为刘彦昌考虑,她心中自然欢喜,便没有多做他想,只道杨戬确实考虑周到,便在几个士兵的护送下离开了。   杨戬站在城下,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骑马走远,仿佛满怀心事,又似乎心不在焉。他身后的一个小兵似是有些着急了,把心一横,上前催促道:“杨大人,有消息了。”   这时候杨戬才回了神,略略回头,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如何?”   “说是死了,首级都拿回来了。”   他说罢,等了半晌,却未等到杨戬的回答。他本想看看,这所谓的帝师究竟对太子有几分感情,是否真如外界传言的那样冷血。可杨戬久久未曾答复,只远远眺望着边关的方向——那也是数日前太子离去的方向。   当时宫里人私底下就有传言,如果太子离京,早晚会被穆庭正弄死在外面。任谁也想不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么快。这天大的事,顺利程度远远超乎穆庭正的想象。   ——更令人想不到的,则另有其事。   “杨大人,”他咬了咬牙,极为不忿地诘问道,“你身为皇太子的老师,为什么……为什么要透露皇太子的行军路线?”   “……”杨戬微侧过身,深深望进他的双眼,“你还能问我为什么,我却不知该问谁。”   他说罢,忽然笑了起来。这一笑真堪比洛阳城开到鼎盛时的牡丹,什么朝堂争斗,什么生死相隔,仿佛所有的忧虑,都从他眼角眉梢化开去了。   杨戬以前虽然不常笑,却也是会笑的。只不过,没有哪一次,他的笑容会让人看起来这样舒服,直把身边几个小兵都看得呆了。   “走吧,去丞相府里看看。”他说到这里,蓦然停顿了一瞬,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对另一人招了招手。那人打扮成小兵的样子,但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分明就是逆天鹰无疑。   “去告诉闻焕,”杨戬低声嘱咐,“事态大变,立刻进宫面圣。”   快马早已备好,逆天鹰翻身跃上马背,狂奔而去。杨戬轻轻拂去衣襟上淡淡的尘灰,慢条斯理走向等在一旁的四人大轿:“回尚书府。”   据杨戬的预估,纵然张百忍已经知道太子的死是一场骗局,那颗人头不过是杨戬命三首蛟布下的障眼法,他想要把这消息传到凡间的公孙耳朵里,至少还需要三天时间。而这短短三天,足够凡人做很多事,足可以让闻焕力挽狂澜。   快要结束了。杨戬脑海中蓦然浮现了一个非常可笑的念头——灌江口的月色,是否还如从前那样美妙呢?   很久很久以前,他与他的父母兄妹,总是结伴坐在灌江口的大院中,仰望天上的明月一轮。那是一个个清凉的夏夜,他从那时起就听闻嫦娥奔月的故事。那情景烙印在他的脑海中,三千年过去了,也未曾淡去半分。他永远不会忘记,是谁毁了这一切——   杨戬前脚刚回到府上,逆天鹰后脚便回来了。杨戬打发他去府外探查,自己却关起了门。外面阴郁昏暗的天空被门缝夹得越来越窄,最后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九重宫门之内究竟正在发生怎样的波澜涌动,他了若指掌;但现在,他只需等待。   不多时,燕菲菲这不安分的新妇便来寻杨戬。她向来是一时兴起就来看杨戬一眼,抑或企图戏弄他,尽管从来也未成功过。这一次,她同样是摩拳擦掌,想要给杨戬“惊喜”。   但这一回,守在门外的护院却没敢让她随意闯进去。燕菲菲哪里是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护院能拦得住的,当场就摆起小姐架子来。护院之一好言相劝道:“夫人,真不是我们不识相,而是太子出事了,大人心里很难受,你就让大人静一静吧。”   杨戬听了这话,莫名心下一动。他难受?他怎么就会难受了?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只是一个计策而已。那颗人头,不过就是个西瓜或其他什么大小类似的东西。   燕菲菲似是又说了些什么,杨戬没太在意。窗外起了风,吹得满院子的芭蕉叶簌簌作响。   也正是这时候,皇帝口谕到了。   赵元升要见杨戬。   ……   若是有心留意,便会发现这一切都透着诡异的氛围。来传口谕的太监并非皇帝的亲信太监,而是康耿;随他而来的还有吴岚这风烛残年的老头。   杨戬就在这两人的陪同下进了宫。深宫似海,波涛暗涌。他们每一个人,都像一条条小舟漂在海上,摇摇晃晃的,不知什么时候就可能葬身海底,尸骨无存。   就连杨戬也不能例外。   吴岚在车上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都与杨戬说了一遍。穆庭正献上太子首级,污蔑是山贼所杀;而闻焕甚至赶在了穆庭正之前见到了皇帝,说出是穆庭正所为。两人在圣驾面前争得不可开交,皇帝则因为原本就气虚体弱,一经此事刺激,又见两人在他面前争论不休,当场就口吐白沫,昏厥过去了。醒来后,他第一个想见的就是杨戬,当即命令侍奉在旁的康耿前往尚书府。而与穆庭正一同等在门外的闻焕,则悉心关照了吴岚,让他跟随康耿走这一趟。只因为有些话康耿没机会说,吴岚却可以一一道来,好让杨戬进宫面圣前不至于全无准备。   好在这一切都不在意料之外。唯一令他不明所以的,就是皇帝竟然从头到尾没有想到公孙半分。   吴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你还不知道吧?那公孙老头,就在你成亲那天干了件蠢事。他把皇上供奉在通天教主面前的香炉打翻了,还险些将蒲团烧穿——正好被皇上撞见。皇上心里闹腾,快半个月没见过他了。”   杨戬听罢,笑了一笑:“算他倒霉。”   吴岚也道:“老夫以前也想过,要如何除掉这老头。哪知道他自己老眼昏花……虽然此等结局有些可笑,但他本身不也荒谬?就怕来日皇上又忘了这件事,叫他东山再起。”   “他不会了,”杨戬随意而坚定地答道,“我相信他这辈子已经快到头了。”   正说话间,马车便停在了甘泉宫外。   “……皇上时日无多啦,”下车前,吴岚拉着杨戬的手,喃喃道,“皇太子也死了,其余几个皇子虽不争气,但好歹也是皇家子嗣。你要想想办法,决不能让穆庭正这奸贼篡位!”   老人浑浊的眼里饱含热泪,摇摇欲坠的身子抖如风中残烛。他岁数大了,腰杆早已挺不直了,甚至连高声说话也办不到。但是他这根脊梁上,这双肩上,仍然坚定地扛着这江山、这万千百姓——直到他死的那一刻。   “吴老不必着急,”杨戬反握住他的手,笑道,“你所担心的,都不会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剩下没几万了 ☆、【章二十】兄妹情深(二)   穆庭正与闻焕两人正等在正殿堂内,谁也不愿开口,就干脆双双沉默以对。这种氛围直到杨戬推门而入才有所缓解。闻焕年轻沉不住气,看见杨戬便突地站起身来,结果却是欲言又止,终究是与杨戬擦肩而去。   见他走了,穆庭正悠悠捧起茶杯,喝了一小口,微笑道:“他怎么好像有话想对你说?”   杨戬整了整方才被闻焕擦过的右肩,淡淡道:“大约是想骂我无情吧。”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该明白这个道理了——只是已经晚了。”丞相面色红润,眼带笑意,显然心情极好。他看着杨戬那不甚和悦的神色,甚至还有心情安慰他:“人都死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真正的杀人凶手。”他说着,向内殿使了个眼色,“皇上等你有一会了,你快进去看看吧。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说罢,他慵懒地向杨戬摆了摆手,示意谈话结束。杨戬冷眼睨着他,唇角一勾,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上回说的事情……”   “那件事情先别太着急,”穆庭正道,“容后再议。”他又指了指内殿,眼底闪过丝丝狡黠:“你该不会想功亏一篑?”   “……”杨戬脚步未停,直直经过他身侧,推开了内殿那扇紧闭的大门。   皇帝的确已经等了他很久了。他昏昏沉沉地倚在塌上,身侧连一个照应的人也没有——他的疑心病在今天达到了顶峰,连伺候在身边多年的小太监、小丫鬟都信不过,早已将他们一一挥退。在这个节骨眼上,平日对杨戬积累下的信任,以及杨戬此前送给他的那头白鹿,成为了他单独传唤杨戬的重要原因。   他浑浊的眼珠随着白衣人影转动。见白衣人阖门而来,施施然拢袖拘礼,皇帝便知道,来人真是杨戬。   除了他,朝中没有第二人,还能这样风轻云淡。   他不像穆庭正。穆庭正时而表现出来的是对无能皇帝的藐视,而杨戬却是真真正正,对皇权毫不在意,毫无兴趣。   皇帝支撑着上半身,想坐直身子,结果只挣扎了一瞬,便放弃了。他躺回原处,剧烈而嘶哑地喘了一阵:“爱卿,不必拘礼,平身吧……”又指了指自己身旁的软椅,道:“坐,你坐,朕有些事想……想和爱卿商量……”   他已经连说话都很吃力了。而且,依方才吴岚的描述,皇帝突然昏厥,口吐白沫,这恐怕是中风的前兆。   穆庭正自然是巴不得皇帝就这么死了。但如今皇太子已经“不在”了,皇帝如果在此时驾崩,皇位几乎就是穆庭正的囊中之物,要与之抗衡何其艰难。   你可万万不能死。杨戬额上神目微微一亮,一丝浅浅的银芒就此散在空中,缓缓笼罩在皇帝周身。   从现在开始,皇帝的任务只是留下一条命。是苟延残喘或朝夕不保,对杨戬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窗外的天色已经很暗了,日头西沉,云端渐渐显出些许阴霾来。夜里怕是要下雨,也不知杨婵如今到了哪里,心里是不是已经放下他这个不争气的哥哥了?   胆敢在皇帝面前明目张胆走神的人,恐怕放眼天下,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杨戬自己也觉得头疼,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思绪总是飘忽。不是怀念母亲瑶姬,就是想到那抹月光,抑或是仅仅离开几个时辰的杨婵。他等今天,不知等了多久;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他却莫名不在状态,甚至连皇帝说了什么都没听见。   此时此刻,皇帝静静地仰躺在踏上,两眼直直地望着房梁,老泪纵横。   “……”如今能让皇帝一下子落下泪来的,大约也唯有太子之事了。无论他对赵世禺疼爱与否,终归是老年丧子。而以杨戬对他的了解,他问话向来不喜欢单刀直入。是以杨戬答道:“陛下请节哀。”   他的话音落下很久,皇帝口中才溢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很想对杨戬说一些关于赵世禺的事,关于他幼时有多么乖巧可爱,关于他读书时有多么聪明伶俐——可是他悲哀地发现,这些事情,他一概毫无印象。   赵世禺长到这么大,他几乎从来没有尽过作为父亲的责任。   “……他真的死了?”赵元升喃喃道,“媛容知道了么?”   杨戬道:“我来得急,还不知皇后娘娘的状况。”   赵元升默然,突然紧紧握住了杨戬的手,用力之大,连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都清晰可见。杨戬只觉腕上关节阵阵剧痛,却刻意没有挣脱,一味忍耐着。   “杨戬,你一定知道是谁杀了他……你会占卜,你帮朕算算,到底是谁干的!若让朕找到凶手,朕必定要将他大卸八块,生啖其肉……”   皇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可怖的地步,说这些话的样子更是宛如厉鬼。只不过,现在尽管没人能剥夺他说话的权利,但他想杀穆庭正的念头,却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不必占卜。我知道是谁杀的。”   杨戬这话说得意兴阑珊,分明是对皇帝的丧子之痛无动于衷。皇帝双眼发直地瞪着他,仿佛整个人都已经呆滞了。他听杨戬短暂地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可你杀不了他。他手里握着重兵,我们谁也不知道那么多人究竟被他藏在哪里。你下令诛杀他,结局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他对皇帝的称呼,在不知不觉中已变成了“你”,几乎是把自己摆在了和皇帝平起平坐的位置上;而他说话的口气十分漠然,似是已经全然凌驾于皇帝之上了。   赵元升睁大眼睛,神情惊诧。杨戬分明就近在咫尺,他甚至还牢牢握着他的腕子——可是他看起来偏偏是那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窗外暗淡的天光投进小窗。杨戬半边侧脸被天光微微照亮,勾勒出深刻完美的轮廓。   “朕……朕知道。朕都知道。”皇帝渐渐松开手,颓然低下了头,“朕悔悟得太晚了。朕曾经……曾经觉得,只要朕在的时候能快活度日便好,……朕从未想过他竟然会对太子下手。在位的不是朕么?为何要对朕的儿子动手?!”   杨戬淡漠地望着他,深褐色的眼珠中仿佛潜藏着一丝怜悯:“……因为你快死了。”   皇帝自嘲地冷笑,笑声中带着无尽悲凉。但他已经连笑都成了问题,纵使拼命扯动脸上的肌肉,却只能僵硬地抽搐罢了。   最终他放弃了,再度抬眼望向杨戬,悲声道:“我知道你不一般……你难道是太上老君座下弟子?还是通天教主专程派来解救我的?”   杨戬面无表情地听他说着谬论,并不答话。   “……不过那都不重要。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杨戬……”   他颤颤巍巍地摘下了腰间的玉佩,小心翼翼拦腰折断。里面竟然藏着一把玲珑秘钥。   “你有了这个,就可以到御书房……可以打开装有玉玺的锦盒,”他急促地喘息着,将钥匙胡乱而急切地塞进杨戬手里,生怕他不肯要一样,“皇位给你了,我不要了。你帮我杀了……帮太子报仇。他是你的学生,你对他……对他,也会有感情的吧?”   手中的钥匙冰冷而沉重。杨戬没有拒绝,低垂目光将钥匙接过,紧紧握于掌心。   ——这是皇权。是穆庭正朝思暮想的东西。   如今的事态发展,是杨戬彻底没想到的。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凡人真是有趣。   太有趣了。   赵元升长长吁了口气:“这件事,就,就交给你了……你去,去叫他们进来,我要传位……”   杨戬闻言却蹙了蹙眉。他既不愿做皇帝,也不想让这件事传扬出去。这赵元升,可怜虽可怜,话也确实是多了一点。   “皇上,”仿佛完全忘记了方才受过皇帝恩惠的事,杨戬漠然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尽管凶手是穆庭正派去的,但知道太子行军路线的人只有我一个……”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张催命符。皇帝望着他,两眼发直,呼吸声渐渐变得深长而聒噪,已是进气少出气多了。   “原来……你们……你们是,一丘之貉……”他剧烈地喘息着,用尽力气吐出心头怨恨,“你这……无耻小人!不得好死……”   他甚至挥舞着双臂,试图与杨戬肉搏。可是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只在床上挣动了几下,便两眼一闭,彻底失去了意识。   “……”杨戬沉默地坐在原处,静静看了他一阵,看他脸上那还未来得及消散的狰狞和恨意,心中无故翻腾着一股恶感。半晌,他终于有了动作,先将钥匙收入囊中,而后拾起那断成两截的玉佩,用法术将它彻底修复,再系回赵元升腰上。做完这些,他才俯身去检查赵元升的气息。   他本来是该死了。但杨戬偏偏用法力吊着他的一条命,让他的魂魄不能散去。天条规定不能杀害凡人,却从未说过不得救人。   “不需要你躺得太久,半年就好,”杨戬心道,“最多半年,就教穆庭正提头来见。” 作者有话要说:  偷偷更新 ☆、【章二十】兄妹情深(三)   发出第一声恸哭的,是在杨戬离开之后,率先闯进内殿的康耿。他哭的不是帝王病危,而是他可能很快就要失去另一个靠山,更可能因此而丧命。   这声声哀号是如此凄厉,活像是在竭力为自己活过这一遭制造证据。   很快一列太医鱼贯而入,个个面色凝重,默然无声,活像演出一幕幕乏味的哑剧。   殿外萧萧的冷风不断灌进屋来。天色已经擦黑,却无人点燃蜡烛,只能借着黯淡的天光勉强分辨身边人。   闻讯赶来的大臣都挤在外头,未得允许,不敢擅自闯入。唯有穆庭正端坐在原处,任由身边人来人往,也彻底不顾他们的悲声。他那双眼只看着杨戬,似是在等他汇报什么。可杨戬却坐在柔软的绸垫上,以手支额,险些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动静越来越大,杨戬浑身一震,彻底清醒了过来。   浑身发冷。他握了握冰凉的手,抬眼望了望跪在殿外台阶下的大臣,黑压压的一片,与乌鸦蝗虫一类无异。深深呼吸了几次,可头脑还是昏沉。大约是时候回去了。   “贤婿,你要往哪里去?”   杨戬脚步一顿,猛然意识到穆庭正还在身边,神经顿时又绷紧了。他紧紧闭上眼,缓和了一阵疲惫和昏乱,回身看向穆庭正,唇角勾起笑意:“岳父大人还在,小婿冒犯了。”   穆庭正摆了摆手,随意道:“你看现在这状况,我怎么走得开。我听说你和菲菲有些矛盾?……其实这也是无所谓的。只不过,正常的夫妻之间该做什么,这就不用我教了吧。”   杨戬本就头疼,听他提起燕菲菲,太阳穴更是一阵阵抽痛:“知道。”   “……你也别紧张。”穆庭正笑道,“你这次做得不错……我果真没有看错人。等这阵子过去了,到我府上来一趟。你放心,我说话从来算数。”   他说罢,忽然又皱起眉头,打量杨戬道:“你好像不大好?”   穆庭正这样的人竟然会关心杨戬,这种事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会信。可杨戬就是切切实实地听见了,随意答道:“有些冷而已。”   “冷么?”穆庭正疑惑道,“我倒觉得这风吹得挺舒服的。”   杨戬短暂地笑了笑,没再开口。   “贤婿便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就好。快去吧,菲菲在家等着你。”   既然如此,杨戬便没再客气。他孤身穿过那些跪成一片的大臣,呜咽的哭声随着夜风飘飘忽忽,吵得耳膜发疼。   “杨大人,”车夫掀起车帘,小心问道,“您要去哪里?”   去哪里?进了马车,杨戬才感到额头发热,手脚却冰冷,身上一阵阵发着盗汗。他的思维一片昏乱,下意识道:“杨府。”   车夫一愣:“杨府?是礼部尚书府么?”   杨戬还没回答他,他便听见身侧有人代杨戬答道:“除了礼部尚书府,还能是哪里?”   这人赫然就是闻焕。他不知已在这里等了多久,靠近时举手间带起一阵微微的寒意:“顺路将我也捎回去吧——你不必管我,到了要下车的时候,我自会叫停。”   他说着,便扶着车轼上了马车。车夫身份低微,不敢多言,又不见杨戬回话,只得从命。   杨戬几乎已经要昏睡过去,恍惚间感到有人正在靠近,便猝然惊醒了过来。   “不必这么防备我,”闻焕神色尴尬,收回了手,“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在发热。”   看见闻焕的这一刻,疲惫感很快又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杨戬心上一松,重新倚靠在柔软的车厢内,低声道:“……是有些。”   闻焕关切道:“这几天天气都还好。难不成是今天吹了风,才会……”   “你身体好。”杨戬笑了笑,态度明显软和下来。   “唔,这么说来,你确实是……从我刚认识你的那年开始,你就一直病病歪歪的……”闻焕竭力回忆当年在丞相府,他和杨戬见的第一面,“那时候你虽然籍籍无名,但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和我是志同道合之人。”   但现在说这话,实在是有些可笑。闻焕自己也察觉到了,沉默了半晌,也未等到杨戬接话。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试图理清脑海中那一团乱麻:“……也许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不过今天的事,还是要感谢你。若非你通知我,恐怕皇上如今已经中了奸贼的计,下令诛杀我和子明了。”   纵使闻焕不说,杨戬亦知他这段日子过得有多艰难。尽管闻新一口咬定并未做出任何对不起国家的事,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穆庭正对他步步紧逼,甚至意欲将他毒杀。好在牢头梁诚忠察觉后换了饮食,并告知了闻焕,否则现在闻新可能已经死了。   杨戬道:“你不怨我害死太子?”   “害死太子?”闻焕无奈道,“这是我几年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杨戬半开玩笑道:“你却没有笑。”   闻焕一怔,扯了扯嘴角,最后死心地放弃了:“我怎么笑得出来?皇上他……”   他的话说了半截,突然意识到自己和杨戬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便戛然而止了。半晌,他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是不说这些了。你和新娘如何?”   杨戬却并不回答他:“我今天帮了你,是要你还的。”   “这我知道,我很清楚。”闻焕苦笑,“我们现在是生意伙伴。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只管说就好。只要不是关乎太子和皇后——”   “巧了。”   闻焕蓦然抬头瞪视他。   杨戬微微一笑,神色柔软:“我想要你帮我说服皇后,让她相信我——相信我不是杀害太子的帮凶,更不是穆庭正的同路人。”   “……”闻焕诧异道,“你是说……”   “不错。我的立场从来没变过,太子也没有死。”   ……   随着太子的死亡、皇帝的重病,杨戬仿佛也是病来如山倒,最初的一个多月里,连下床都成了问题。这段日子无疑是这个王朝建立以来最为脆弱的时段,朝堂内外哀嚎一片,百姓生计无人问津。但在这个时候,站出来维护国家根基的,并不是穆庭正这位蠢蠢欲动的丞相,而是一个女人。   李媛容在数日的悲伤后重新振作,代替赵元升,从后宫站到了前台。但她一个女子,日日面对一群男人,总是不太像话,于是她命人在通往龙椅凤座的金阶前,立了一块屏风,以维持她作为皇后的威仪。   照理说,女子治理国家,最初时总是有些吃力,而且容易妇人之仁。李媛容却是个例外,她的决策果敢狠辣,而且往往能顾全大局,即便是朝堂之上偶有争论,也能对答如流,有理有据。   这是个非常古怪的现象。穆庭正心存疑窦,回回上朝时仔细打量,无奈隔着屏风,看不清皇后身侧候着的那人是谁。这件事简直令他魂牵梦萦,一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他将屏风打破了,杨戬和皇后一站一坐,就那么看着他。   穆庭正从此疑心更重,越看那人的身形轮廓,越觉得像杨戬。皇后正式听政的第十天,穆庭正实在坐不住了,差人去了一趟礼部尚书府,请杨戬到府上小叙,并送了一篮子馅饼。   馅饼是饼,也是“兵”。杨戬私底下曾经向他表示过对私用军的兴趣,为此甚至不惜用太子的命来换。穆庭正知道他其实是不甘心的,但是他私养军队这件事一旦被捏住了证据,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他绝不可能让杨戬一边和太子套近乎,一边又对自己献殷勤。于是他逼迫杨戬做出了选择,并且向他要求,一旦皇上到了病入膏肓、苟延残喘的时候,如果单独召见杨戬,则必须由他迫使皇帝传位于穆庭正,并将他亲手了结。   太子死了,但皇帝却还没死——太医说他大约会昏迷一段时间,但究竟是多久,没人知道。尽管穆庭正的诉求并未完全实现,但他自觉已经非常顺利,也对杨戬的表现十分满意。所以他特意送了一篮子馅饼过去,就是在暗示他,可以谈谈兵事了。   但穆庭正却没能等到杨戬。下人回来告诉穆庭正,说杨戬根本闭门不见,似乎很不好。   穆庭正又问:“他可说了什么?”   “他……他还说……”   “说,恕你无罪。”   “他说,如果不是大人您,他不会弄成这样半死不活的……”下人战战兢兢地说完,本以为穆庭正会暴怒,却见他蓦然笑了起来:   “他果然对我是有怨言的。我本还觉得摸不到他的底,要多加防备,由此看来,的确还是年轻,心里总有藏不住的事。不过,他平日里总是一副清高孤傲的模样,这回算是托我的福,难得深情了一回——你说是不是?”   最后一句话是问的那下人。但他哪里敢说话,只顾点头称是。穆庭正觉得没趣,便挥退了他,决定改日自己亲自去杨戬府上探病。   岂料就在第二天,杨戬派了一个古怪的家仆上了门,说是杨戬吩咐了来看宝贝的。穆庭正大为惊讶,更觉荒谬。那家仆身材精壮,嗓门也挺大,对穆庭正道:“我家大人说了,事已至此,他可能明天就会死,如果连看一眼都看不成,未免太可惜。但是太医不许他出门吹风,所以只能是我来替他看一眼了。”   说得仿佛是遗愿一样,若不满足他,倒是穆庭正不好了。穆庭正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今天竟然被杨戬折腾得哭笑不得,另一方面又想到就算杨戬靠不住,他这副病体还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弄死?于是穆庭正便招呼那家仆到了书房,打开密室,取了一张地图出来。   一见这地图,逆天鹰便头疼起来。他并不擅于记忆,这差事让他做,还不如换给三首蛟。可惜三首蛟已经跟着太子去边关了,杨戬又整天赖在家里装病不出门,结果就把他给踢进火坑了。   将杨戬和远在万里之外的三首蛟骂了一顿,逆天鹰的第二个念头又转起来:这老头该不是骗我的吧?就拿个地图给我看,我哪里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向来是个直率的人,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穆庭正看破却不说破,很快将十几处屯兵之所一一说了。逆天鹰一开始还记住两个,后来就越听越乱,把前面记住的也给忘了,一怒之下便直截了当地问:“到底有多少人?”   穆庭正一笑,神秘兮兮地说:“不能说。”   逆天鹰又问:“什么时候出手?”   穆庭正眉头一皱头一歪:“我怎么知道呢。”   这老头还耍起无赖来了。逆天鹰心头蹭蹭地冒火,分明还什么都没问出来,也什么都没听懂,穆庭正就要把那地图给放回去了。眼睁睁看他给锦盒上了一把金锁,把锦盒放进暗格,又给柜子上了一把锁,又关上密室门,最后又给书房上了把锁,逆天鹰突然灵机一动——尽管他看不懂那地图,但杨戬是可以看懂的。只要趁穆庭正不在,把那地图偷出来给杨戬看,不就得了么。   显然穆庭正根本不担心地图被偷,他的防线太多,坚信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但逆天鹰又怎么能是蚊子所能比拟的?昔日他历经万年修炼,和那些个神佛斗法斗得天翻地覆的时候,穆庭正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想到这里,逆天鹰又对穆庭正恨得牙痒痒。如果不是这老头当年疑心病太重,愣是不肯把杨戬举荐给皇帝,杨戬也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更不必害得他在凡间陪杨戬浪费那么多时间。自然,更可恨的是天条的那些事无巨细的规定,只要触犯了一条就是法力全废的下场,委实严苛过分。   他满心抱怨,极端不快地回到府上,闯进了杨戬所居住的正殿,一眼便看见他穿了一身淡鹅黄,正独自倚坐在池边廊上钓鱼。温暖的阳光透过头顶的枝桠,细碎地洒落在地上,那景象温馨而平和。   恍惚间,逆天鹰竟以为时光倒退,又回到了多年前杨戬在灌江口听调不听宣的日子。那时候杨戬也是这般悠闲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若非像孙悟空出世这般大事,根本连玉皇大帝都请不动他挪一下窝。   从一个连玉帝都叫不动的神仙,到一个和凡人苦斗的“人”,杨戬的确是太惨了——逆天鹰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当然这是绝对不能叫他知道的。   这时杨戬也看见了他。逆天鹰见他依然倚在廊上没动,便上前道:“你回来得越来越早了。娘娘学得很快?”   杨戬懒洋洋地提起鱼竿,看一眼空空如也的鱼钩,道:“她应付这些凡间琐事,本来就是绰绰有余的。只不过是忘了而已。东西呢?”   逆天鹰眼皮一跳,搓了搓手:“晚上去偷。”原来杨戬根本就没对他的记忆力抱有希望……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也挺惨。    ☆、【章二十】兄妹情深(四)   ……   是夜,逆天鹰果真潜入丞相府,偷来了屯兵地图。杨戬就着烛火展开地图一看,只见整张图上各种记号画得密密麻麻,难怪逆天鹰记不住。   逆天鹰不放心杨戬独自留在书房内,便干脆将自己的被褥搬来陪他。结果时辰刚过子时,他便无比困倦地入了梦。   偏偏梦见的还不是什么美事——那是很久以前,久到他都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只记得那时候的杨戬还是个少年郎,分明是一副书生模样,却带着一群五大三粗的士兵押粮。现在想来,逆天鹰觉得自己当时就是太闲了,才进了杨戬的圈套。他好奇为什么这二十岁出头的书生竟然会混迹在伐纣大军中做押粮官,四处打探之后终于搞清了杨戬和玉鼎真人的关系,便一心认为,必定是玉鼎真人这后台在给杨戬撑腰,才谋了个安全又闲散的工作——和哪吒、雷震子等时常冲锋陷阵的人相比,押粮官杨戬的日子过得实在是轻松自在。   于是逆天鹰就对杨戬轻蔑至极,完全不屑于理会了。直到后来伐纣成功,杨戬等一干人全部封了神,逆天鹰才再次听说了这个名字。   他便心生不满了。凭什么一个废物,可以凭后台走后门就封神?逆天鹰回头顺了顺自己背上的毛,拍拍翅膀就朝灌江口飞去,宣称要找杨戬决斗。但那时杨戬从来闭门谢客,逆天鹰便在门外高声叫“三只眼”“走后门的”等等,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果然,没能叫上几声,杨府大门敞开,杨戬提着三尖两刃刀阔步而出,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逆天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不屑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凭什么靠押粮封神?我今天就看看你有几斤几两!”   他记得当时杨戬还对他笑了。如果是现在的逆天鹰,一看杨戬笑,定然赶紧就把脖子缩回去安好;但当初的他还以为杨戬是心虚,斗志更盛了。   他这梗着脖子的蠢样子大约也让杨戬觉得可笑可悲——杨戬便问他,赢了要如何,输了又要如何。逆天鹰根本没料到杨戬已经给他预备了陷阱等着他跳,十分耿直地回答他:“我若输了,就任你处置!”   反正他是不可能输的,逆天鹰如是想道。但结果如何……逆天鹰醒来的时候,羞愧地抱住了头。   窗外天色浓黑,杨戬的整个轮廓仿佛就融在摇曳的烛光里。他微微蹙着眉头,左手拿着那地图,细看图上的每一个小楷,右手握笔,在白纸上写下所见的微小信息。   “……”逆天鹰此刻只想叹息,“你不累?”   没有回答,大约是没听见。逆天鹰等了半晌,无奈自语道:“算了,当我没说。”   外面似是传来了温软的江南紫竹调,断断续续地随着微风飘进房里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京城开始流行这类用吴侬软语歌唱的小调了。   不知怎么的,此刻的逆天鹰睡意全无。或许是窗外若隐若现的小调实在好听,也可能是屋里这光芒太过温和?他莫名觉得,就算叫他这样坐到早晨,对杨戬发上一个时辰的呆,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四下望了一圈,只见身旁茶几上放着一壶茶水,但已经凉了很久了。他下意识想要去厨房烧一壶新的,但马上又反应过来:或许真是凡间的苦日子过惯了,他分明有更简单快速的方法。苦笑一阵,逆天鹰将手掌覆在冰凉的壶口上,很快就将茶水烫热了。   茶水冒着热气。逆天鹰端着它走近,重重咳了一声。杨戬才抬头望了他一眼,平静道:“放下吧。”   ……这人!逆天鹰心里那股憋屈感又涌上来了。杨戬就坐在他对面,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张几尺宽的书桌。暖融融的烛光里,杨戬的眼睫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他平日里惯常冷硬的神色,仿佛也软和了下来。   逆天鹰几乎听得见自己胸腔里,扑通扑通,急促的心跳声。   “怎么了?”   被杨戬这么一问,逆天鹰立时醒悟过来——瞧瞧,还是这冰冷的口气,简直想揍他一顿出气。不过一想到方才那个梦,想到最后自己被打得有多惨,他就不愿再做尝试了。   哪怕现在杨戬并未完全恢复法力……我是不想占他便宜,男子汉大丈夫就要光明正大。逆天鹰这样说服自己。   天蒙蒙亮时,杨戬方合上地图,交给逆天鹰,示意他赶快放回丞相府上去。逆天鹰二话不说开门离去,却在迈出门槛的瞬间止住了脚步:“……杨戬,你来看。”   一整夜的寂静就这样被打碎了。杨戬跨出房门,仰望天边,只见灰暗的天穹上黑云翻滚,无数重叠的云头随风快速行进,隐约飘舞着一点猩红,似一抹红云混杂其中——但熟悉李靖之人都能认出,那其实是李家军的旗帜。   逆天鹰定在原地,望着天边黑云,道:“李靖带兵向西,恐怕是与西方天庭开战了。难怪玉帝这么久没出手反制你……原来如此!”   “……我不在天庭,看来李靖得志得很。”杨戬向逆天鹰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不管他……你速去速回,还有别的事交给你去做。”   待逆天鹰离去,杨戬将那彻夜记录下的信息展开,默记在心中,随后身形一动,渐渐从房中隐去。再现身时,他已身在叠琼阁。   昔日杨戬的住处,如今已经空无一人。杨戬选择在这里现身,也正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甘泉宫距离叠琼阁并不太远。而当杨戬步行至甘泉宫御书房门口时,紧闭的房门内正巧传出皇后的声音:“这可如何是好?”   独自守在门外的康耿正想通报,却被杨戬举手拦下了。   “杨戬总要上朝的,不可能日日在屏风后为娘娘出谋划策,”回答她的是闻焕,“而且,隐瞒了穆庭正这么久,这老狐狸很可能已经开始怀疑了。”   “你说得也是,”皇后叹了一声,“对了,你可有皇儿的消息?我怕……”   “娘娘又怕什么呢?杨戬连玉玺都亲手交到您手上了,又怎会再有所欺骗?……何况,就算心存疑窦,也定要熬过这一阵。届时等太子归来,新皇登位,娘娘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随时传唤杨戬,问个清楚也就是了。”   这时,身旁的康耿突然掩着嘴咳嗽起来。杨戬扫他一眼,示意他忍着别出声。很快,他们又听见皇后迟疑道:“可我……我是怕。杨戬他年纪轻轻,手无实权便能翻云覆雨,若将来皇儿继位,唯他是从,那——”   她的话被硬生生打断了。房门突然洞开,康耿面朝下整个扑了进来,滚在地上。   而杨戬就站在门外,不知听见了多少。   “皇后恕罪,闻大人、杨大人恕罪!”康耿连忙爬将起来,顾不得疼痛,五体投地向前后三人哀求。皇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根本未听进他说了什么,只知道如果不是康耿及时闯进门来,那么她下面的话便肯定要被杨戬听去了。   闻焕一时也愣住了。他方才倒是没说什么太过分的,只不过是顺着皇后的意思而已。但如果杨戬听见了而且当了真,这误会就大了。他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满面尴尬。   “这是怎么了?”首先开口的反而是杨戬——他话里甚至还带着笑意,“我有这么可怕?”   康耿脑筋转得极快,马上答道:“小的是得了一种,一种见了贵人便腿软的病。”   杨戬提衣进门,道:“好了,你就守在门外,别再跌倒了。”   “……你亲自来,是有什么要事?”闻焕明白,都到了这个地步,去问杨戬听见了多少并没有太大意义。只能今后更以诚相待,方能弥补今日过错。   皇后也附和了一声,强行扫去一脸尴尬,向杨戬笑问:“莫不是有了新进展?”   杨戬道:“我已知屯兵之所。”   约一刻钟后,杨戬将默记下来的地图大致画了一遍,全无隐瞒地摆在皇后与闻焕面前。两人只见上面洋洋洒洒标注了十多处,正惊讶于穆庭正居然将私用军分布得如此零碎,却见杨戬在一处矿山指了指:“以我来看,就是在这里。”   “……矿山?”皇后微惊道,“不可能是这里。”   闻焕极相信杨戬,神色一动,问道:“娘娘何出此言?”   “杨戬所指的这一带,不止是矿山,而且在距它不远处,乃是□□皇帝的陵寝。那里守备森严,根本不可能作屯兵之用。除非……”   说到此处,皇后脸色骤变,背后生生冒出了冷汗。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杨戬,却得到了肯定的目光。   “除非,先祖皇帝陵寝的寥寥数百守备军已经被收买,或是被挟持了。”闻焕接过话头,缓缓道,“我听我爹提起过,那座矿山其实是一座小型金矿,而且那一带地形奇特,两座矿山环抱,每当月上中天,就如一双巨大的臂膀伸向天空的明月。一天□□皇帝发现了这个景观,引以为奇,就禁止矿山开采,进而在附近开掘皇陵,以为死后安栖之所。但先皇却与□□皇帝看法不一,他认为那一处皇陵尽管景象奇特,但龙气不足,便另外在西郊修了一处陵寝,自此□□皇帝陵寝附近便冷清多了,终日只有守备军队来往而已。”   李媛容边听边点头,大致也认可了闻焕和杨戬的想法:“但又是谁在帮他料理练兵一事呢?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十分相熟的将领,他自己更非将才。”   “这个简单,”闻焕道,“娘娘可能不记得,但我与子明却记得清清楚楚。当年我们初到边关,有个姓燕的年轻将领曾经做我们的师父,教了我们个把月。后来传言他在一次战事中做了逃兵,被押回京城砍头。当时是穆庭正在死牢中亲自监刑,一个外人也没让进。”   李媛容微惊道:“你是说……燕闯他没死,被穆庭正……”   “燕闯出事时,我和子明就怀疑是有人栽赃嫁祸,以他的为人根本不可能临阵脱逃。但是当时我们能力不足,想查也无能为力。等我回到京城,穆庭正已经权倾朝野,连我也不得不趋炎附势,更无从查起。但这么多年,子明孤身在外,始终听得将士们背后议论说燕闯根本没死,是被人带走,另作他用了。”闻焕说罢,转向杨戬道,“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   杨戬却苦笑摇头道:“我并不知道什么燕闯、皇陵。只是从这张图来看,标记之处多为大片空地,但私用军的演练毕竟与正常军队不同,他们不可能暴露在阳光下,所以这些标记都可排除。而另外标记的几处深山野林,看似隐蔽性极佳,却根本不适生存。”   闻焕对着图纸沉吟片刻:“那就只剩下东、南两个山坳了。南边的仪山鲜有人迹,表面看似更加隐蔽,但实际不然。一旦被路过的百姓看见,就必将曝光于天下。而东边的矿山则不一样,守备军日日在皇陵附近徘徊,恰恰适合隐藏。”   杨戬默认了他的说法,将图纸卷起,就着香炉中的香烧了个干净。闻焕凝视着那渐渐熄灭的火星道:“当务之急是端掉老贼在矿山的私用军。可惜我虽然与京城守将曾有交情,但那毕竟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也不知他还认不认。娘娘亦无法调动三军,只因御书房内不见虎符,也不知皇上私下交给了谁……”   同样心急如焚的还有皇后:“即便虎符在手,也无法轻易调兵。现今国力渐衰,京城守军不过万人,一旦起了冲突,必定引来激烈反抗,说不定会导致穆庭正提前逼宫。为今之计,恐怕只有先救出子明,再从长计议。”   这个计划却是与杨戬不谋而合,更顺了闻焕的意。他顿时急切道:“依娘娘看,该如何救他?”   “此事——”皇后笑看杨戬,“恐怕礼部尚书自有高见。”   她大约是因为方才的口不择言,想卖个人情给杨戬。但她并不知道,其实杨戬根本就不在乎他们在背后说他什么——他最大的私心,也就是想在皇后死前留在宫中,保她周全。现在知道皇后内心对自己有所怀疑,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就算将来有什么双方难堪的事发生,杨戬也尚且能有应对的余地,不至于过分意外。   “……救他不难。今非昔比,如今娘娘掌握玉玺,要放人,只需将弹劾子明之人知罪,那么子明自然脱罪。”   闻焕恍然大悟道:“好,好,妙计。弹劾潘仁的奏折,便由我来写,不日便当朝呈给娘娘过目。”   多年的苦等,终于即将守得云开见月明。欣喜之余,闻焕却也没忘记另一个关键:“但那虎符若是落在穆庭正手上,恐怕——”   杨戬却笑了,仿佛听见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一般:“如果你手上养着一支军队,虎符也在你手上,刚好皇上又一病不起,太子已经命丧他乡——此刻你不动手,更待何时?”接着他话锋一转,看向皇后,“我今天就会修书一封,通知太子尽快赶回来。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岳父大人已经对我和娘娘的关系起疑,所以有必要尽快让娘娘退居幕后,而让皇上回来继续主持大局。”   “……可是皇上他已经……如何主持大局?”皇后大惊道。   “杨戬曾在昆仑山修道,认识一些奇人异事。明日我便带他进宫,此人极擅易容之术,而且摹声极似,可冒充任何人物而不露破绽。”   闻焕不敢置信道:“真有这等人?”   “有。”杨戬道,“他叫康安裕。”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总是写半天写不到章节主题,心好累 ☆、【章二十】兄妹情深(五)   ……   从此,康安裕便代替赵元升,日日上朝下朝,却不常在宫中出入,更刻意避开平日相熟的大臣,尤其是穆庭正和他的党羽。这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避免被穆庭正等人察觉漏洞,因而不得不谨慎行事。   就这样风平浪静,又过了大半月。期间穆庭正倒是没感觉出什么不对,只觉赵元升话比以前还要少些,也不太爱见人,不过这些异状都是可以用“大病初愈”来解释的。再者,“皇帝”根本还与以前一样昏庸,依然把朱笔御批的权限交在他手上,他自己要做的,只有玉玺盖印的最终环节。   五月初,正是莺飞草长的大好时节。可就在此时,闻焕出手了。   他当众弹劾潘仁受贿、行贿、栽赃等多条罪状,甚至将穆庭正意欲毒害闻新一条都加诸他身,要求将潘仁革职查办。潘仁当即腿一软就跪在了穆庭正面前,虑及家人不敢开口,只能不断磕头求饶。穆庭正果然不理睬他,静静地向旁边走了两步,抬头正对上杨戬的眼神,便向他笑着点了点头。   很明显,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潘仁绝望地瘫软在地,牙齿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结果并不是革职查办那么简单。既然要救闻新,就得把他的事往大里办,办得越大就越容易。所以最终,潘仁被判了斩首之刑,看管他的正好也是梁诚忠。而他的家人,则是被皇后接济,回了老家。   潘仁行刑那天,阳光好得有些讽刺的意味。穆庭正坐在刑场外的酒楼上,悠然望着外头里三层外三层观刑的人群,对杨戬悄声道:那天闻焕险些把你也揪出来了,你怕不怕?   得到杨戬的肯定之后,他脸上的每一寸皱纹都显露出笑意来:但他没想到,潘仁是个多老实的人啊,我太清楚他了——他绝对不敢说,他怕我对他的妻儿不利……   也正是此时,刑场上刽子手手起刀落,一颗头颅骨碌碌滚在地上,刀口扬起艳红的血花。   ……今后只要闻焕还对你怀着一分恻隐之心,那件事就不会有人知道。穆庭正品着杯中的桃花酿,眯着眼睛看向杨戬。但是,仅凭他的恻隐之心苟且偷生,你能放心么?   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杨戬心里很清楚,他今后必须表现得死心塌地,才能赢得这老狐狸的好感。于是他迎合着穆庭正,与他碰了一杯酒,说知道了。   穆庭正赞许地点了点头。以一个长辈的角度来看,杨戬实在是个可塑之才,比潘仁不知强了多少;只不过这人的个性仍然凉薄得很,叫他去杀太子,他就这么干了,现在叫他去杀闻焕,他竟然也没犹豫就答应下来。不过穆庭正倒是也可以理解,毕竟权势的魅力,他是真切领略过的。现在的他也正是在追求权势的路上不顾一切。   他也就没再提点杨戬,比如潘仁的死是为了什么,闻焕急于救出闻新的目的又是什么。他相信杨戬都是明白的。   等他喝过了瘾,起身离去时,杨戬的座位早已空了。他酒杯中还盛着满满的一杯桃花酿,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一片细小幼嫩的柳叶,正漂浮在酒面上,悠悠荡漾。   杨戬走的时候天色还早,艳阳高照,晒得人骨子里都慵懒起来。他回了府上,见燕菲菲又拿着嫦娥的画像跟他闹腾,便索性又离开了,去往矿山附近远远望了一眼地势,便没再逗留。谁知正准备回家的时候,突然天上传来一阵巨响,隐隐还有回声,吓得满街的百姓以为天公发怒,四处逃窜。但这一阵响很快便过去了,再看天时,阳光依旧灿烂得很。   “张百忍这回气得不轻,”逆天鹰道,“看来得想好对策才是。”   以前杨戬听见张百忍这个名字,总是要讽刺挖苦一番的。可今次,他却良久都没有回应逆天鹰,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该不会想告诉我,你没想到对策?”逆天鹰惊道,“他绝非善类,逼急了可能真会动手。”   这些道理,杨戬不可能不明白。可他现在确实是毫无办法——唯一的杀手锏,大约只是他对玉帝隐瞒了他法力的恢复进度。至今玉帝还以为他仅有五成法力;而事实上,他已然差不多恢复八成了。虽然还不能逼出千芒针,但与张百忍的一抗之力,还是概而有之。   “那便动手吧。”杨戬语气淡淡,“我若死了,你就自由了。”   “你——你这天杀的三只眼!”逆天鹰喜欢自由,却十分不爱听这话,“你难道不觉得养鸟是很陶冶情操的吗?!特别是养一只像我这样羽毛漂亮,身材精壮,叫声又好听的鸟!你等等,你别走,什么,我叫声难听,你给我站住,我这就给你唱歌……”   ……   不日便东窗事发。为了保障李媛容的安全,杨戬在听见雷声后连续几天,都吩咐梅山六圣在李媛容身边不分昼夜严阵以待。等到第三十三个夜晚,康安裕突然听见一阵激烈的龙吟声,睁眼看去,只见一道明黄光芒从窗口突入,直逼入李媛容眉心。李媛容从睡梦中猛然张开双眼,想叫却又叫不出来,连手脚都不听使唤,一分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糟了!”康安裕正想赶回去通知杨戬,突然眼前同时出现一道微弱的银芒。随着张百忍消失在李媛容眉心,那银芒也紧跟了上去,只一瞬便消弭无踪。康安裕下意识追了一步,却蓦然听见耳边响起杨戬的声音:“留下为我护法!”   康安裕心知杨戬是虑及他们六兄弟的安危,因此不肯让他们跟着去冒险,感激之余,又怨恨自己法力不够,帮不上杨戬的忙。想必如今李媛容的梦里,必然已经是一番地狱般的景象了。   他并未猜错。她的梦里原本是一片漆黑,张百忍入梦是为摧毁她那沉睡在梦境某个角落的精元。只要精元毁了,李媛容虽不会死,但王母娘娘却即便转世投胎,也再不能回天了。   如此一来,张百忍既不违反天条,又能达到目的,简直一石二鸟。但这样做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西王母的精元是何等高贵,法力又是何等高强。张百忍要用法力摧毁它,不仅要损耗五千年法力修为,更可能两败俱伤。因此像今天这样的机会,他并不希望有人来搅局。   可是,偏偏有人不让他如愿。他敛袍止步,回过身来,向眼前人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朕的外甥。”   此刻的杨戬,恍然间让他回到了当年封神之战结束,在封神台封神的时候。那时他就是一领淡鹅黄,神色尽管内敛而淡然,可那种全然不顾皇家尊严,随意穿着淡黄色出现在玉帝面前的嚣张跋扈,仍是让玉帝刻骨铭心地记恨。   墨扇一晃,杨戬手中便多了一柄刀。那该是玉帝很熟悉的东西——三尖两刃刀。   “别来无恙。”杨戬的话也和刀刃一般冰冷,“不知是什么风,把舅舅你吹来了。”   张百忍摇了摇头,冷笑道:“你跟朕还打什么哑谜?……朕给你一次机会,现在你可以走。否则,朕今日可能不得不大义灭亲了。”   如他所料,杨戬根本对他的所谓“机会”无动于衷。他缓缓抬手,横枪身前,冷冽的刀光和眼眸一时迸发出强烈的杀意。   “……朕倒忘了,你是杀戮成神……”张百忍叹了一声,仿佛还有些怜惜的意味,“可惜此后天庭便要少一个——”   他的话甚至都没能说完——杨戬没让他说下去。只听“铿锵”的击鸣声,玉帝连退数步,手中长剑堪堪架住了杨戬的刀锋,距离他的脖子仅仅数寸。刀面的寒光照亮了他的脸,他却望着杨戬那狠绝的神色,轻松地笑了起来:“……少一个战神了。”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外甥。以前只是觉得他和瑶姬相像,但如今看来,其实眉眼之间,还是有许多不同的。尤其瑶姬的嘴唇不似他这样薄,也从来不会流露出这般凛然的表情。而他的武艺,实在是相比李靖,要高上许多。   只是转眼间,张百忍已接了杨戬数十招,这把利剑从封神之战到现在已经那么多年,却分毫未曾钝化,反而越磨越利,杀气腾腾,甚至招数也都刁钻蛮横。他自知论武功,自己绝不是杨戬的对手,可杨戬法力不足,而且身上还留着千芒针,如今这高强度的打斗必然持续不了多久。而他所要做的,就是用他的三尺长剑抵御杨戬的进攻。 作者有话要说:  太少了,不好意思啊大家。。我这几天过年过得有点晕orz还好马上就要上班了【。】 ☆、【章二十】兄妹情深(六)   陡然间杨戬招式大变,扫枪猛攻下盘,张百忍情急之下连连急退,三尖两刃刀在他脚尖踏过之处划出刺目的火花。论反应能力,张百忍根本不及杨戬,能接下此招已是万幸。张百忍刚刚略微松了口气,杨戬骤然一抖银枪,刀尖化作一道锐利银芒,直刺向玉帝面门。玉帝大为惊诧,匆忙捻指捏诀,竟然从天而降一座高山,“轰隆”一声直冲着杨戬压了下来!   此时大约已不得不收招了。但杨戬是硬提着一口气,身上千芒针剧痛无比,一旦松懈下来便没有重振的可能。于是他全然不顾,神目大开,银芒大盛,竟就这么把玉帝的法诀强行消弭了。张百忍惊诧之余,却得到了些许反应时间,再次捏了个诀,瞬间将李媛容的梦境化为烈火熊熊、火球流动的地狱。巨大的火浪随风呼啸着迎面扑向杨戬,杨戬神目已开过一次,此时威力已经不足,不得不收枪败退。   其实他从来也没想过杀张百忍。但如今这般败法,杨戬仍是心有不甘的。他默然伫立在张百忍眼前,倒提着三尖两刃刀,刀刃寒光与周遭的熊熊火光,映照出他完美的脸部轮廓。   “……”张百忍本想说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游刃有余;但他发觉他竟然词穷了,方才那瞬间的恐惧是切实存在的,尽管他知道杨戬不太可能会杀死自己,但他这个外甥的心思,实在是太难捉摸。他暗中吁了口气,故作平静地拍了拍手,仿佛十分欣赏杨戬一样:“不愧是朕的外甥。这股狠辣脾气,却不知是从哪里学来?”   杨戬没有搭理他——实则是无法回应他。他的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了,剧痛似成群的蚂蚁在他的每个关节处啃食,他几乎能听得见肌肉筋脉被撕咬开的声音。但他的神色依旧肃穆而冷静,孤零零的脊背几乎与他的银枪一般直。   张百忍毕竟是千芒针的施术者,稍作思索便知道杨戬必定是剧痛发作,现下必定连保持站立都很困难。于是他优哉游哉起来:“看你现在这样,大约也无法阻止我了。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要来自取其辱?”   但他好在并没有过分为难杨戬的意思,毕竟那是他的外甥,是瑶姬的亲生儿子。对杨戬,他一直是抱着能放一马就放一马的态度——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杨戬和李靖制衡,不至于李靖在天庭过于强势。但杨戬这个人实在太不识相。张百忍一面在梦境中感应精元,一面如是想道。他分明是仗着张百忍不想杀他,所以越来越放肆,总是与他作对;再这样下去,今后怕是要给他弄点千芒针以外的东西享受享受。   他很快便发现了王母的精元所在。挥手将幻象撤去,张百忍激动得几乎忘了自己有法力,竟然一身黄袍,小跑着奔过去,那模样怎么看都有些滑稽。尽管施法需要时间,但只要成功,王母娘娘便会从此消失于三界了。   将法力凝于指尖,张百忍闭目凝神,试图感知精元最脆弱的部位。忽然一抹金光似流萤一般被吸入精元底部,张百忍便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精元的要害处,即刻变诀,将法力强行注入其中。精元骤然间发出剧烈的尖叫声——那声音不似李媛容,也不似王母,反而像个婴儿,听在耳中极为诡异。转瞬之下,整个梦境光芒大盛,精元猛然迸发出强大的法力,似一个巨大的浪头剧烈拍打着礁石一般,一浪浪砸在张百忍和杨戬身上。张百忍有法力护体,还不算太过难受;杨戬却如遭凌迟,霎时脚下一软,吐出一口血来。   张百忍听见身后动静,知道杨戬绝不可能再有动作,再者精元反抗如此激烈,他正需要集中精力来对付它。于是他连防身的法罩都撤去了,只盼尽快除掉精元。   但变故陡生。就在他撤去防身术的那一瞬,杨戬银枪杵地,站了起来。   他脸色雪白,身形单薄,淡鹅黄的袍子上沾上了鲜血,模样颇有些狼狈。他起身时甚至脚下踉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才慢慢得以站稳。   可杨戬毕竟还是杨戬。他将手中银枪凌空抛起,额间大放银芒,那银枪便猝然化为一只沐浴着银华的雄鹰,长鸣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振翅撞向张百忍后心!   梦境归于黑暗。许久许久,都没有任何声音。   又不知过了多久,杨戬从昏沉中苏醒过来,稍作调息之后,才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那人从黑暗中走来,回到杨戬身边。他大半张脸上都是血,身上衣服都破烂不堪,似是受伤不轻。   杨戬试着去握他的手,却被他躲开了。他无声无息地又化作三尖两刃刀的模样,铿然立在杨戬身侧。   杨戬知道,逆天鹰尽管不愿变成三尖两刃刀顶替三首蛟,但他极富责任感。一件事只要交到他手上,他便必定办得漂漂亮亮,即使要用命来换。   耳边仍是岑寂,安静到仿佛只有杨戬一个活人。但其实,这里还有第二个人——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他才醒了过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把身为玉皇大帝的他逼到如此地步了。   “……杨戬,”张百忍对着黑暗中也许存在的那人道,“你强开天眼,连命也不要了?……西王母到底,到底给了你什么恩惠……让你做到如此地步?!”   杨戬紧紧闭上了眼睛。他额头的天眼正流出血来,自眉骨流进他眼里去。   “她或许将来会给我什么恩惠。”杨戬声音嘶哑,一句话里大半都是气音,“只可惜我帮她,并不是为了……为了好处。”   分明是一句嘲讽的话,张百忍却听得笑了起来:“你不该说话的。”从他的话音,张百忍已经知道,杨戬已到了穷途末路了。   杨戬也笑道:“君要臣死……臣怎能不死。”   “看来你是不怕死了。”张百忍以手支地,缓缓站了起来,一步步循着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今日你坏朕大事,朕要杀你,你应不冤了。”   杨戬道:“我只有一个请求。”   “说罢。”   “……放了逆天鹰。”杨戬握住因暴怒而不断颤抖的三尖两刃刀,“他是受了我的利用。”   张百忍道:“这好说。”他拔剑出鞘,剑光照亮他与杨戬之间不过五尺的距离。“你去了,朕亦不会为难杨婵——”   “住手!”   剑尖刺入杨戬胸膛的前一瞬,整个空间蓦然被照亮。一盏青碧色的小灯飞旋而来,放出无比绚烂的光芒。玉帝还未反应,手中长剑便已化作芥粉。   张百忍注视着远处款款而来的蓝衣女子,愕然道:“杨婵!”   杨婵的出现,对在场的两人而言,都是丝毫未曾预料的事。按脚程来算,她理应已经走了归家的小半路途,而且沉香如今也许正面临着苦斗,她实在没有半路返回的理由;而令张百忍惊讶的是,杨婵理应早已被剥夺了法力,此时竟然能顺利进到李媛容梦境中,甚至祭出了宝莲灯来对付自己。   似是读懂了张百忍的怀疑,杨婵幽幽道:“是梅山六圣送我进来的。而宝莲灯,我已与它心意相通,无需法力催动,便可按我心意行事……陛……舅舅,你为何要杀我哥哥?若是他哪里让你不高兴,杨婵愿代他赎罪……”   “三妹!”杨戬喝止她,“此事与你无关。你出去。”   但杨婵分明已经不再是以前天真的小姑娘了。她阔步而来,不自觉拦在了杨戬与张百忍之间,神色坚毅而冷清。听见杨戬的话,她甚至没有回头,只决然道:“我不会走的,二哥。你护了我三千年,今天该换我来护你!”   “说得倒是简单……”张百忍脸色微微一变,“你以为你会是朕的对手?”   他这般说,大半是为了虚张声势。实则他在企图摧毁精元,护身法力最为薄弱的时候遭受杨戬天眼神力的攻击,早已是强弩之末了。如今他只不过是仗着杨婵堪堪来到,意欲将她吓住而已。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再度打空。杨婵连想也未想便答道:“杨婵自当全力以赴——即便要死,我也要与二哥死在一起。我们杨家人没有哪一个是懦夫,就算陛下你要杀沉香彦昌泄愤,相信他们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她这是打定了要和张百忍拼命的主意,但张百忍却知道现在的自己绝不会是宝莲灯的对手。从未想过局面竟会瞬间逆转,张百忍突然很想叫杨婵让开些,给他看看杨戬现在是什么表情。   “这一把是朕输了?不,朕没有输。”张百忍喃喃道,“杨戬,你本该是死了的。就连你也没算到,你妹妹居然会回来救你,对不对?”   杨戬坐在杨婵身后,整个轮廓仿佛都融进了宝莲灯的华光里:“是陛下赢了。”   他话里无悲无喜,只是听上去十分虚弱。即便张百忍知道他是神,现下的伤势不足以致命,却仍然一时产生了他可能会死的错觉。   “要朕放了他,不是不可以。”张百忍凝视着杨婵那姣好的面容,“你需答应我三件事。”   杨婵道:“陛下请说。”   “其一,天条虽改,但你私通凡人,致仙凡结合合法,此举必将导致仙界大乱,并且引发下一场三界大劫。你可知你与瑶姬,都已铸下了无法挽回的大错?你若知错,便代表你自己和瑶姬,向朕磕头谢罪罢。”   若是换作从前的杨婵,绝不可能就此事向玉帝低头。天真的她从来不认为自己与母亲追求真爱有什么错,二把一切责任归结于天条“死板无情”。但这段日子以来,她时常反省自己,所谓的情爱就真的比三界铁则更重要么?她是可以不顾一切去爱一个凡人,但在她被囚禁以后,刘彦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刘沉香经历了多少磨难,高居司法天神之位的杨戬又该有多为难,三界之中又有多少人成为了她“爱情”的牺牲品?   当时实在是太幼稚,也太不懂得克制了。杨戬必然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所以他所做的一切并没有错……   杨婵缓缓地跪在了玉帝面前。杨戬凝望她的背影,眼底掠过一抹难以言说的疼惜与欣慰。   “陛下,我代我的母亲,和我自己,向陛下认罪。我们不顾天条法令,私动凡心,身为神仙却为一己私欲扰乱三界秩序,是我们不该。小仙知错了。”说罢,杨婵向张百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不可谓不诚挚。   “好,”张百忍点头道,“你比我想象得要懂事得多。”   杨婵仍然跪在地上,抬眼望着他那阴冷的面容:“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第二件么……你方才说,愿意替杨戬受罚。朕便遂了你的意,放过杨戬——但朕要你下十八层地狱,受刑百年。你可愿意?”   玉帝说罢,挑衅地看向杨戬:该看看她对你这十恶不赦的哥哥还存着几分感情了。   “杨婵愿意。”   杨戬还未回应玉帝,耳中蓦然听见杨婵的话。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伤重到了幻听的地步。但几乎是同时,玉帝脸上同样出现了无可置信的惊诧神色:“即便是与刘彦昌、刘沉香阴阳相隔百年之久?!”   杨婵道:“不错。无论陛下要小仙做什么,小仙都要和二哥同进退。”   她的话音落下,杨戬却笑了。   “……杨戬,”张百忍愠怒道,“你笑什么!”   杨戬笑意极冷:“我笑你又打错了算盘。”他竭力忍下喉间涌上的血腥气,又看向杨婵:“三妹,你对二哥的情,二哥记住了。但这句话,你便当做戏言罢。”   杨婵眼含热泪,两手扶着杨戬摇摇欲坠的身子,求道:“二哥,三妹说的是真心话。三妹甘愿代你受罚,不要说百年,就是一千年一万年……”   杨戬笑着安慰道:“罢了,那二哥便允了你。你且再听听第三件事。”   杨婵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她望向玉帝,只见他半边脸被宝莲灯的灯光照亮,另外半边脸仍然隐在黑暗中,表情恶毒而狰狞。   “这第三件事,朕应当与你提过,你当时是答应了的。朕现在就再说一遍——若杨戬恢复了法力,你便要亲手废去。这件事,你可还认?”   杨婵杏目大瞠,泪水扑簌簌从她白净的脸颊滑落下来:“……可是舅舅,现在废了他的法力,就等于杀了他……”   她甚至叫了张百忍一声舅舅,企图以此唤起他对亲情的眷顾。张百忍神色复杂地摇头道:“你是个好孩子。我记得你每一次叫我舅舅,都是为了杨戬。”他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我这次不能答应你。”   杨婵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一般,哭道:“舅舅,舅舅!外甥女求你了,舅舅,放了您的外甥吧!”   回应她的是张百忍那彻底无动于衷的冷漠脸色。   “……三妹,你听我说,”杨戬在她身后,用力握住她的腕子,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和逆天鹰佯攻他,你诈退,待我与他斗在一处,他无法分心时,回来助我。”   “但是——”这个计划实在是太过冒险了。杨婵的话还未出口,突然被杨戬推向一边。只见他翻身而起,伸手取了三尖两刃刀,身形如电,与银枪锋刃带起的火光与刀光一起直刺向张百忍心窝。张百忍万没想到杨戬竟还有此等魄力,大惊之余躲闪未及,心口骤然传来剧烈的刺痛,竟是刀尖已然刺进了他的皮肉!   但他的护身法罩又岂是摆设。枪尖只伤了皮肉,却再无法深入。张百忍猛一个转向,伸长手臂,对准杨婵便抓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可以开下一章了,以后取名字看来还是要注意点。。 ☆、【章二十一】大势已去(一)   直到多年后,是夜皇宫天穹所现异象仍为人惊艳,关于它的各色离奇的传说故事亦是数不胜数。据称,当时原本平静的夜空骤然被强烈的光芒照亮,几乎将整个皇宫都染成了无比澄澈的青碧色。转瞬间一片祥云自宫中迅速升腾而起,云上隐有层叠起伏的山峦河川的轮廓,烈风中似是夹杂着兵刃的铮然鸣声。一时间居住在皇宫外围的人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翘首仰望这从天而降的异象。   但是这异象并未持续太久。几乎还未到半盏茶的时间,那青碧色光芒便渐渐熄灭,祥云也在倏忽间如急坠而下的雪堆一样,彻底崩裂、消散了。   一时间,暗黑的天穹沉静如初,仿佛什么也未发生过。人群中隐隐传来了惊叹之声,窃窃低语渐渐变成哗然一片。   凡人并不会知道这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何等大事——这一战甚至惊动了远在九十九重天的女娲娘娘。她掐指一算,大惊之下急忙腾云下到九重天庭。此时天庭已乱作一团,太白金星、太上老君等人连道袍都穿得歪歪扭扭,一脚深一脚浅争先恐后地跑进南天门来。见女娲来了,太上老君一甩拂尘,全然顾不上自己平日里那仙风道骨的形象,连声道:“娘娘,麻烦速到瑶池!玉皇大帝已经化出龙形,恐怕性命不保!”   “……你将还魂仙丹赠予他,便可救他性命。”女娲语气淡淡,“但他身为三界之主,竟做出此等事来,私心不可谓不重,品性不可谓不恶!若非杨戬事先将山河社稷图置于西王母梦境中,令他中了圈套,也许他的下一步计划就是打上九十九重天,取我而代之!”   “……这,老朽也不知他是如何打算啊!”老君懊恼道,“不过好在娘娘当初将山河社稷图与宝莲灯赐予杨戬杨婵两兄妹,否则今天……哎!”   女娲摇头道:“我并未料到今日……”更不知道这两兄妹竟然会拼了命去保护西王母。毁了两件神器倒是小事,从张百忍手底下保住了西王母的精元才是大功一件。   “老君,大约还要劳烦你去一趟凡间,”女娲将袖中圣药递给他,“此药有起死回生之效,能起死人、肉白骨。给杨戬、杨婵二人用足矣。”   太上老君一边答应,一边想这回张百忍得罪女娲可不浅,虽有圣药却宁愿给杨家那两个小辈,也不肯给张百忍用半颗。不过这也是张百忍自作孽不可活,怪不得别人。   ……   杨戬骤然停住了脚步,身后一对兄妹闷头闷脑接连撞在他腿上,摸着脑袋坐在地上,却一点声音也未发出。待他看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再回身去看时,他们已经牵着手走远了,脸上似是带着笑意的。   这里四处都充斥着诡异的岑寂。没有声音,也没有第三种色彩。杨戬顺着脚下的小路走了两步,也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周围似乎有风。杨戬一路向前,越走越感到这里似曾相识。直到眼前出现了一间木屋,就在篱笆圈起的小院里,那熟悉的身影推门而出,对杨戬温和地笑了:“二郎,你回来了。”   她是瑶姬。   那一瞬杨戬的脑海中是一片可怖的空白。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没能开口回应,怔怔地愣了半晌,竟然在门外徘徊起来。   他这样子倒是极少见的。瑶姬噗嗤笑了出来:“你只身闯进南天门、凌霄宝殿时,可有过片刻犹豫?怎么家里这小木屋,你反而不敢进来?”   杨戬闻言,硬生生强迫自己迈进了“家门”。屋内陈设十分简单朴素,瑶姬给他沏了一杯热茶,拢衣与他面对面坐了下来。   “茶叶都是些碎末,小户人家,你也别嫌弃,”瑶姬见杨戬接了茶杯不吭声,便含笑道,“怎么了,你不怕天不怕地,却怕娘亲?你能说服女娲娘娘与你合作改天条,在娘亲面前却如此拘谨,我这个娘做得真有些失败……”说到此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我的确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你们兄妹俩这么多年走下来,全靠相互扶持,而我从来也未帮助过你们半分。早年我对你亦有成见,这让三娘多年来对你不够认同,害你几次险些殒命。现在看来,是我大错特错了……”   “我不是想听你说这些,都过去了,”杨戬低声道,“我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的话生生被打断了。瑶姬那冰凉的手掌覆上了他的脸颊,仿佛极轻微地颤抖着:“娘知道你是不习惯和娘相处。没关系,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无论你说什么,娘都给你保密。就算你还像小时候那样任性闯祸,娘也不会告诉你爹或三娘的。”   她原本是想缓解杨戬的情绪,可她说完,自己的眼眶却红了。杨戬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拍着:“……娘,你别太难过了。你和爹生活在这里?”   说起丈夫,瑶姬抹去眼角的泪珠,强笑道:“他早已投胎转世不知多少回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方才你看到的那对兄妹,是我照着你和三娘的样子,变出来陪我的。而这个虚空世界,也是由我捏造出来的。”   原来此处并非地狱。杨戬问道:“那我又怎么会在这里?娘亲可看见三妹了?”   “她已回去了,”瑶姬轻声道,“我想单独见见你,所以叫她先走了。此处虽是由我捏造,但可保你性命。你在这里等到得救那日,便可回去。到时娘亲绝不会多留你半刻。”   在这个无声的寂静世界里,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几乎无法察觉任何流逝的迹象。没有白天黑夜之分,没有风起云动之变,四处仿佛写满了“寂寞”二字。这里比无边无际的天庭更显寂寥,天庭至少能看到风云变幻,能听见更漏那断续的声音;但这里,什么也没有。   瑶姬告诉杨戬,她在这里多数时候无事可做,三千年来已将门口那株梅树上的梅花数了无数遍,连每一朵梅花的花瓣都记得清清楚楚了。   她甚至也知道屋前的篱笆有几片叶子,家中的屋顶有几条木纹。度日如年的她却从未想过轻易离去,因为她不愿就此与她的一双儿女永诀。   她告诉杨戬,其实她并不是“完整”的瑶姬。她只是瑶姬当初作为天眼主人时,留下的一缕神识;而真正的瑶姬早已烟消云散,不可能再回到三界中来。   她询问杨戬有关她的丈夫和大儿子的事,问他们的每一世是否安好。杨戬面沉如水,不为所动道,起初几世他亲自去关照过,至于现在活得怎么样,他已经不知道了。   仙凡毕竟疏远,如此做法也无可厚非。瑶姬又问他将来作何打算。杨戬却一时无从作答,思索片刻方答道:“张百忍伤势不轻,对王母不会再有威胁。将来只需等太子继位,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说出“功成身退”四字时,他还略有犹疑。此前他很少会考虑自己的结局,反而极端看重事情的结果。这大约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实力有非常明确的认知,也对自己的生死不甚关心。   “若是三娘不回来,你是不是怀了与张百忍同归于尽的念头?”   见杨戬默然不答,瑶姬便已猜到了他的心思,叹道:“你这般懂事,我很高兴。若西王母死了,这三界失去平衡,迟早覆亡,到时不仅是凡人,即便是神鬼都将魂飞魄散。张百忍不顾天道,强行挑衅,一旦让他成功,后果不堪设想……”她说罢,看向儿子那清俊的侧脸,微微笑道,“但是你也别忘了多想想你自己……还有你妹妹。她若没了你的庇护,要如何应对张百忍?他们一家都在你的羽翼之下。”   这些道理,杨戬从来心知肚明,也从未忘怀。他活着,是为了杨家,为了妹妹,为了外甥……也可以是为了三界。但从来也不是为了自己。   他答应下来,眼中毫无波澜,显然也未觉出哪里不对。瑶姬脸上却掠过了一丝悲意,几次欲言又止,最终红了眼眶,独自回了屋子里去。   杨戬只当她站累了,也未想着要陪她进去。他本来就不知如何面对母亲,他已经三千多岁了,但是“母亲”这个角色在他的生命中只存在了几年,要论感情多深,恐怕是难于开口的;联系他们的与其说是“亲情”,倒不如说是“血缘”。   放眼望去是一片惨淡的麦田,死气沉沉的看不出一丝生机。当他独自伫立在梅树下,他脑海中掠过的便是那般看似冷血的念头。而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也不过是停留了一瞬,他的心思便到了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上去,诸如杨婵和逆天鹰的伤势,三首蛟或许已经来信,而皇后身边有闻焕照应,大约不会出意外……相对而言,他反而更担心穆庭正的行动。   时光一寸一寸走得毫无踪迹,不知过去多久,灰暗的天空突然由远及近,传来阵阵龙吟,声音断断续续,听来十分萎靡不振。瑶姬闻声而来,遥望着天际,又看向杨戬,道:“……你该走了。”   这龙吟仿佛一片利刃,转瞬间将这片虚空的死寂撕成了两半,也将杨戬与瑶姬的距离生生拉得更远。杨戬还未来得及细想,身体已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淡。瑶姬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身影,突然情绪失控一般伸手去拉他——而同一时刻,杨戬也伸出了手,想要握住瑶姬的。但最终,他们也未能互相触碰到半片衣角。   “你是我生的,也是我救的——”最后一瞬,他只看见瑶姬眼角晶莹的泪水,只听她高声道,“你的命是我的,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这一刻,杨戬恍惚地明白过来,原来瑶姬此来并不只是为了救他一命;更是为了救他这一生。   明亮的阳光投进房内,昔日熟悉的桌椅橱柜都被镀上了一层微亮的金色。   时间应该是傍晚了。“吱呀”一声,蓝衣女子推门而入,看身形仿佛清减了不少。她大约也未有什么心思打扮自己,一个有夫之妇,竟然连发髻都未梳好,长发松松垮垮地落在腰间,仿佛回到了她待字闺中的时候。   她关了门,转身看向杨戬。随即眼神一亮,脸上笑了,泪水却滑落下来:“二哥!”    ☆、【章二十一】大势已去(二)   ……   后来杨戬才知道,那天金龙回天之后,他和杨婵两人是被梅山六圣匆忙送回府上的,并未让任何人看见。但当时的异象仍然惊动了穆庭正,好在他只是差人来问了问状况,自己并未出面。而第二天皇后照常早朝,一切都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但就是从这平静之中,穆庭正察觉了异常。他知道赵元升向来是个尊崇道教的人,夜里那般异象他绝不可能毫不知觉。而在上朝时,他竟然平静如斯,连半句也未提及昨夜之事。当穆庭正试探去问时,他不但未有半分激动兴奋,反急于转移话题。但穆庭正尽管心存疑窦,却不敢贸然试探,又亲自到杨戬府上来探病。杨婵和逆天鹰当时伤势沉重,又怕引起怀疑,便索性闭门不出,就当没这两人,最终还是梅山老三老四在家中主持大局,说是旧疾复发,勉强把穆庭正瞒过了。临走前,穆庭正特地眉眼含笑地拉着燕菲菲说了些话,众人猜测,他多半是在嘱咐她继续监视杨戬。   服下太上老君送来的灵药后,杨戬三天后便能下床走动,甚至“秘密”和穆庭正见了一面。穆庭正将闻新流放之事告诉杨戬,意在试探他的态度。但杨戬显然不会被他抓住把柄,只轻飘飘一点头便带过去了。穆庭正再问时,他便反问是否要派人将闻新诛杀在流放路上。   此问甚得他心。杨戬看穿他心底所想,便叫来家仆,叫他快马加鞭去雇个江湖杀手过来。   “便仍然挑那一个吧。”穆庭正似是很满意,微笑着说,“代号是零三么?”   他说的“那一个”,旁人可能不知,杨戬和他却心知肚明,就是杀死太子的那一个。他说罢了,家仆偷偷瞅一眼杨戬,见他未有表态,便当作默认,沉默地躬身退下了。   穆庭正便又询问起杨戬的身体来,做出岳父关切女婿的模样,又送上了他珍藏的一株人参,说是给他补补气血。两人随口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倒也有些像一家人。   两人说话间,天色渐渐晚了。穆庭正一捋胡子,两眼精光乍现,道:“你有否感觉到,现在这个皇帝,似有异常?”   杨戬心下一沉,故作紧张道:“有何异常?”   “异常之处,便是……他似是对飞升成仙一事,全然不感兴趣了。”穆庭正道,“他以前每天心心念念想的,不就是飞升?而半个多月前,皇宫出了那么大的事,他竟然毫无感觉,一次也未主动提起……”   他说到此处,看着杨戬的脸色,突然神情一松,便笑了起来,一拍杨戬的手背道:“你别紧张,我还没确定这皇帝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这就是个绝好的机会。届时宫中大乱,闻新又死,便无人能阻挡我了。”   杨戬凝视着他的笑容,慢慢地跟着他笑了。他气色惨淡却不显颓败,形容虚弱却毫不萎靡,此刻这一笑也丝毫不减容色。   美人在骨不在皮,这话的确是有道理的。   这念头无端从穆庭正脑海中一掠而过,很快便消失了。他对杨戬道:“这几天你就先好好在家里养病,我会为你想办法找来最好的大夫。但是该做的事情,你还是得帮我留意着。”   他特别强调的,就是杀闻新的事。杨戬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叫来逆天鹰将穆庭正送了出去。   ……   伤势完全痊愈的时候,约莫是夏至时分。不久后连续下了三五天的下雨,直到小暑当日雨势突然增大,最终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暴雨收尾。   酷暑就这样隆重地来临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前线捷报,说是打了胜仗,生擒了一个贵族。虽然这场拉锯战历时数月,中途波折颇多,有几次甚至犯下幼稚错误,险些叫敌军破城而入,死伤者甚多,更有粮草不济之危,但最终奇迹般的胜利,还是令不少士兵对那位新来的年轻将领生出好奇和仰慕之心。但奇怪的是此人不仅相貌丑陋,而且所有人对他的来历讳莫如深,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但这个消息对穆庭正来说,并不算什么大新闻。因为一场更加激烈的暴风雨就要开始了。   穆庭正在宫中眼线广布,一日意外从御书房外经过,却看见了十分古怪的一幕。子时已过,御书房里只亮着一点微弱的灯光,两条影子扭曲地投在窗上。但男女有别,何况宫中二主的衣着极有辨识度,那宫女一看便知是皇帝与皇后正在书房内秉烛夜谈。但那两条影子的模样十分古怪,她起初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事后回想,猛然间寒毛直竖,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自古以来,皇帝再怎么宠爱皇后,都不可能让皇后坐在主位,而自己十分谦卑地站在一旁,低头弓腰替她研墨。   这是绝不应该发生的事。她想通这一切后,立即将消息告诉了穆庭正。此事入耳的瞬间,穆庭正眼前一黑,脸色顿时转为青白,崩溃般瘫坐在了地上,仿佛刹那间经历了生死。   他的寿辰刚刚过去不久。他记得当时皇帝有多么重视,给了他多少特许,杨戬又送了多重的寿礼;他也记得皇帝以炼丹为由,拒绝了他的多次求见,并放话让他负责一切事务。他要拨款“赈灾”,皇帝看也不看一眼便给他批了,哪怕闻焕公然和他叫板,质疑他刻意夸大灾情,意在从中牟利;他利用职位之便杀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家属上报京官以求公道,闻焕将此事禀报皇帝,但皇帝硬生生帮他压了下去,又叫太监传口谕过来,嘱咐他忠君之事,切莫辜负他的一片苦心。   从这些行事风格来看,这个皇帝分明还与从前那个赵元升一模一样。但是,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掉包的?是杨戬得知他怀疑皇帝之前,还是之后?   如果皇后知道皇上已经不是赵元升,那么闻焕不可能不知道。也就是说,过去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计谋,而他竟然沉浸其中,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消除了对皇帝的疑心。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构不成他质疑杨戬的理由。何况他并不相信,杨戬竟有能力将皇帝调包——他几乎没有和皇帝独处的机会,即便是数月前皇帝中风那一次,也有他亲自守在外面。除非杨戬有通天彻地之术,否则就是痴人说梦。   但皇帝仍然已经换了人,就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但穆庭正有种诡异的感觉,那就是杨戬是知道的,他应该一早就知道。他心底突然对“杨戬”这两个字生出一种极大的恐惧感,原来杨戬平日里那事不关己的冷傲态度,并不是刻意装出来的清高;他只是自始至终都站在局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他们局内人的生死,在他看来,或许只是一场戏而已?   穆庭正几乎在园中徘徊了一整夜,脑海中一片混乱。皇帝从外表看来还是那个皇帝,他也没有证据向他人证明已经换人。而在这背后,必定藏着阴谋,矛头指向的八成就是他自己。为今之计,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找出真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二是杀了这个假皇帝。但是要杀皇帝谈何容易,若不举兵造反,几乎不可能成功。而一旦造反,便意味着以命相搏。   何况,事已至此,真正的赵元升很可能已经死了。而他唯一的优势,便是还未有任何人知道,他已经意识到赵元升不在了。   他只有先下手为强。   ……   历年来,皇帝寿辰祭天,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正巧赵元升热衷修仙,因此每年都对祭天一事重视非常。今年的“赵元升”在皇后、闻焕等人的提醒下,自然也不例外,八月初五的诞辰,他从四月中旬就差人准备。穆庭正为了讨好他,特地派人从西域买了一只头上长角的骆驼来,说是天神下凡,意在指引迷途。但此一时彼一时,康安裕哪里会受他蛊惑,前脚还对着骆驼啧啧称赞,后脚一到杨戬面前,就极为不屑地皱眉道:“我跟着二爷,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没见过,一头骆驼也敢拿给我看,真不知好歹。”   他说这话的时候,杨戬还重伤未愈,天气又是乍暖还寒的暮春时节,杨婵不让他出门吹风,整天就把他关在屋子里,点着炉子,只有远离床铺的另一头的雕花小窗开着一丝丝缝隙。杨戬披着一张厚而软的狐皮大氅靠在床头,唇色苍白甚至有些干裂的痕迹,但脸色却不算太差。他手里也不知道正玩着些什么,将那东西来回捏了一圈,悠然道:“送你骆驼还不好……起码是有心的。不过他既然肯为你找来长角的骆驼,何不叫他再送一些更值钱的?”   康安裕一听杨戬这口气就浑身发毛。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现在张百忍受了重伤还在垂死挣扎,定然不会再阻挠他,于是他的对手就只剩下穆庭正一个人。而对穆庭正,他已经占尽优势,只是穆庭正现在还不知道而已。再加上现在他在家里养伤,整天闲得发慌,若不动脑筋折腾对手,他可能就真的要无事可做了。   “……那二爷觉得我该怎么做?”康安裕很识相,“再问他要点什么?是希世奇珍,或神器法宝?”   但这些东西杨戬是不会稀罕的。他想也没想便答道:“你去叫他抓只会说话的猴子来。”   “……”会说话的猴子,普天之下只有四只,最有名的那只便是孙悟空了。以杨戬和孙悟空的关系……偶尔给他使个绊子,也无可厚非。康安裕非常单纯地想道,然后极其实诚地答应下来,接着又说了些宫中的琐事。说到半途,杨婵推门进来,向康安裕盈盈一笑,便问杨戬冷不冷、累不累。看见杨戬手里那东西,又问是哪个姑娘给他的红豆,她如今身在何方等等,似乎完全忘了杨戬已是有了家室的人了。   两人闲聊了几句,又说到穆庭正送的那只骆驼。杨婵一听便笑得非常开心,直言活了三千年还未见过骆驼,有机会要到皇宫里去见上一见。康安裕还在犹豫,杨婵没有法力该如何带她进宫,却听杨戬道:“若老大不肯,二哥亲自带你去。”   杨婵笑道:“那可是抗旨。二哥你敢去,我可不敢去。”   康安裕一时插不上话。他已经不记得这兄妹俩上一次这样毫无间隙地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杨婵在房里只逗留了一阵,大约是看康安裕在,尽快离开了。于是康安裕勉强回了神,想到一件要紧事,郑重道:“曲衡处可有来信?”    ☆、【章二十二】山雨欲来   三首蛟的来信,大约是保持一月一封的频率,主要是向杨戬汇报前线的作战情况,以及太子是否安全。三首神蛟曾经镇守天庭万年,又跟随杨戬数千载,心思缜密,武艺高超,支使他去保护一个凡人,自然无甚需要担忧。数月来,他勤勤恳恳跟在赵世禹身边,比在护卫了他十年以上的暗卫死士都要尽职。   而赵世禹也渐渐从一个懵懵懂懂的新兵,在实战和三首蛟的指导下成熟起来。他成长的速度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而这也恰恰印证了他身份不俗。   “赵世禹那里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们要给他制造机会。他在军队磨炼越久,对我们越有利,”杨戬沉思道,“矿山附近地形,你们可摸清楚了?”   “清楚是清楚了。但那一带,老贼日夜派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而且据我们查探,里头少说也有五千人,而京城守军极为分散,万一我们打草惊蛇,他来一招出其不意,鱼死网破,那我们恐怕一时之间很难招架。”   杨戬听罢,却是一笑,并不答话。康安裕以为他有什么妙计,忙问他计策。哪知他全然不以为意:“这烂摊子叫赵世禹处理。若是连五千人都打不退,也别妄想回天了。”   “……回天?”康安裕还是头一次听说太子居然还能回天,“他是什么身份?此前怎么没听二爷你提过?”   “闻新的事怎么样了?”   也罢,强行转移话题本来就是杨戬的风格,忍也就忍了吧。康安裕喉间一涩,道:“我已经遵从二爷说的,把他发配到江南去了。三天后就上路。闻焕有点不高兴,他觉得江南太偏僻,而且山高路远,路上容易出事。不过我跟他说了是二爷你的意思……”   杨戬心底沉沉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名字用起来方便?”   康安裕道:“确是如此。二爷英明神武,但凡有闻焕和皇后不同意的,只要说出二爷的名字,他们就是再不情愿,最后也会同意的。”   看来是把他的名字当成杀手锏来用了。杨戬也是无奈,以他现在的身份,不方便公开和闻焕等人见面,没想到就在康安裕这里出了大问题。照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变成他们眼中一个极度不讲情面的人,将来万一有事相求,恐怕也会变得不好沟通。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如果现在透支人情,能让事态发展顺利,杨戬也不会讲究太多。   两人促膝长谈了近半个时辰,又将八月初五祭天之事详细统筹了一番。等敲定了一切,康安裕想走,杨戬却在他出门前叫住他,问道:“你何时有空接三妹入宫?”   康安裕脚步一顿,回身道:“这怕是不好办……”   “那就把骆驼牵出来。”   不管在天上还是在这里,杨戬总归还是这个杨戬。他提要求的时候,是全然不会在意他人的难处的,只因为他并不觉得这些要求有多难办。   “……”莫名其妙把骆驼牵出宫来,那也很奇怪吧……康安裕试着解释:“可骆驼并无甚新奇之处。三小姐大概是天真烂漫,无心之言罢了,二爷何必当真呢。”   无心之言却怕有心之人。杨戬将那红豆放进锦囊之中,压在枕下,不咸不淡地接话道:“真的?”   康安裕:“……”   康安裕道:“不,我想是不会的。再说,即便是无心之言,给三小姐看一眼亦非难事。二爷,请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安排安排。”   他说罢,看见杨戬抬了抬手,意思大概是允许他走了。他才松了口气,一头冷汗地离开,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二爷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就好了……   ……   三首蛟打马从长安城外回来的那天,莫名下了场大雨,仿佛是为了迎接大暑的到来。他陪着赵世禹从京城不远万里之遥来到这里至今,未曾下过一滴雨。即便是深冬,也只是夜夜落霜,未见过一片雪花。   西北这一片地区干燥至此,确是三首蛟从未想到过的。不过他既是神仙,自然对此毫不在意,反而更担心赵世禹一些。不过这从小在宫中娇生惯养的皇太子,总是能出乎他的意料,对此处的恶劣天气适应得十分之快。抵达这里不过七天,就收拾收拾自己,提枪跨马上了战场。   起初他的日子并不好过。闻新刚刚被穆庭正诬陷,赵世禹本身年纪又小,名不见经传,如果不是他带来了充足的粮草,军队里这些硬汉子根本不可能买他的账。天高皇帝远,就算来的是个皇太子,他们也全无给面子的必要。   但这个难题,后来总归是被赵世禹解决了。他现在,总算已经从这残酷血腥的战场,学到了些许作为一个优秀的将领必须要学会的东西。   他会奉承和收买军队中那些有话语权的老兵,会对那些口舌招尤又胆小如鼠的新兵软硬兼施,更懂得如何从那些看似大无畏的俘虏口中套话出来。而在这期间,三首蛟做得最多的事情,除却为他承担致命伤,就是指导兵法。   天庭二员大将,李靖用兵以刚硬著称,杨戬用兵则以诡谲闻名。这两人的作战方式,三首蛟都多有见识,此次杨戬有令,他便倾囊相授,尽数教给了赵世禹。今后他留在赵世禹身边的意义,恐怕就只剩保命这一点了。   三首蛟想到此处时还有些唏嘘,又忍不住怀疑,自己这么听杨戬的话,到头来不知他会心存多少感激。而更让他摸不准的,是这个皇太子的性情。他听说帝王皆薄情,杨戬今天为他处心积虑做了这么多,或许多年后就会换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结局。   不过这与三首蛟似乎没什么关系,何况眼下看来,皇太子还算是个有良心的孩子。今天他命令三首蛟冒着大雨出城又回来,便是为了打听远在京城的杨戬的消息。   三首蛟一直隐瞒着自己私下和杨戬通信之事,其实他对杨戬乃至整个朝廷的现状都了若指掌。但是为了不让这位皇太子产生“还可以依赖杨戬”之类的情绪,他便始终守口如瓶,也可谓用心良苦。   大雨过后的长安城一片湿润和狼藉,前几日收容的难民成群结队地瑟缩在简陋的屋棚下,只有在看见零零星星几个巡逻士兵经过时,脸上才会显露出僵硬的笑容。三首蛟纵马来到流风楼下,一步下得马来。这里曾经是长安最大的酒楼,但自从战火烧到了这里,便再也没有顾客前来光顾过了。如今,流风楼已成为军队的临时驻扎地,赵世禹正是暂居其中。   他好歹已经沉稳得多了。见了三首蛟回来,也未强行中断会议,叫三首蛟在外面等了约莫一盏茶时间,终于急匆匆地出来迎接,见了三首蛟便问:“杨先生最近好吗?”   “你放心,他一切安好。我听前不久从京城过来的那些商贩说,这段时间京城十分平静,皇上身体也不错,就连那老贼每天见了人都面带三分笑,实在是十分难得。还有就是,不久之后,皇帝就要出宫祭天了。”   “……”赵世禹嘴角一抽,“事有反常,必出乱像。还有,那些商贩不通国事,他们说的真的可信?杨先生真的没事?你有没有问问他们,杨先生最近身体可好啊?跟他那个便宜老婆相处得怎么样?有没有被闻焕误解?”   三首蛟道:“不问他们,你叫我去哪里打探消息?这里和京城相距甚远,我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眼看着赵世禹情绪低落下来,三首蛟又道:“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但凡有半步退路,都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所以商贩说他一切安好,是非常可信的。他和他妻子关系怎么样,我猜不会太好,但也不会太差。至于闻焕……他若厚道一些,大约闻焕过得还会舒坦一些。”   太子呆了一呆:“什么意思?”   三首蛟道:“只有他给别人不痛快,没人能让他不痛快。你就别操这个闲心了。”   “你觉得我是在操闲心?”太子眼神里透着些许茫然,“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这么想?”   三首蛟不语。他很不喜欢小孩子,巧的是赵世禹再怎么成长,在他眼中也都只是个小孩子。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已经把要说的说完了,三首蛟便准备离开。哪知刚走出两步,突然听见赵世禹沉声道:“近来天边的龙吟声低下去了。”   三首蛟蓦然回身:“你听得见?!”   太子仰头遥望着天际翻滚的黑云,点了点头。   “我起初以为是幻听,”他指了指耳朵,“但我知道,我的听力并没有问题。而且我发现你总是盯着东方天空看,我就知道,你也是听得见的。”   说到此处,他突然转头望向三首蛟,那对漆黑的瞳孔里仿佛藏着探索和质问:“为什么只有我们能听见?杨戬是不是也能听见?”   这一瞬间,三首蛟脑海中掠过了无数种可能,最终锁定在了对杨戬的极度不满上。但当务之急,是如何将他糊弄过去——   于是他双手一张,破罐破摔一般敷衍道:“你不是很了不起?问我算什么。有什么想知道的,自己去查,亲自回京去问杨戬。你现在该学的都学会了,军队里什么人都能制得住,就连杨戬都信不过了……”   赵世禹一时间脸色有些难看,也不知是恼怒还是尴尬:“你别来这一套。我从没说过我信不过你。”   “是么?”三首蛟耸了耸肩,满不在乎道,“总之我的任务是保护你的安全,顺便把杨戬要我教你的教给你。其他的随你怎么想,我不介意。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   “……等一下,等等!”赵世禹叫住他,“这件事不提了。你答应过我,等我坐上副将的位子,就给我讲讲杨戬以前的事。我看今天就是个黄道吉日。”   对这个三句话离不开杨戬的小副将,三首蛟十分无奈,只得举手投降:“……好,好,我给你说。他是一个大官的女儿和一个平民私奔之后生下来的。他本来还有个哥哥,和他爹娘一起被那大官害死了。”   赵世禹听得有些紧张,却迟迟等不来下文,忙问道:“后来呢?”   三首蛟道:“没了。”   “没了?”   “没了。你觉得还有什么?”   赵世禹道:“比如,他是怎么想到来京城的?”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三首蛟想也没想便答。   “……他又为什么要在我性命垂危的时候进宫帮我?”   “不知道。”   “那你总该知道,他是怎么和你相识的?”   三首蛟拿眼睛瞥他:“太久了,记不清了。”   “……”   “你去问他,他肯定也记不清了。”   赵世禹还不死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那你总该知道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吧?”   三首蛟十分诧异地打量他一阵:“你……你和他相处这么久,连这都不知道?”   “他每次看见我,不是教训我,就是谈政事。”太子似乎不太开心,那委屈的模样,仿佛一下子变回了大半年前那个刚刚走出皇宫的皇太子,“我问他这些私事,他从来没有回答过我。”   他这副样子,让三首蛟有种恍如隔世的奇妙感觉。他忽然发现,这位皇太子就算没那么讨人喜欢,但总算也是个吃了不少苦头的小娃娃,没必要这么去刁难他。于是他难得认真地思考了一阵他的问题,答道:“……其实杨戬这个人吧……最喜欢玩弄权术。至于不喜欢什么……他不喜欢的人和事很多。我一时也说不清……”   “玩弄权术”这个答案,很显然是很合赵世禹的胃口的。他略一思索,道:“那如果将来我继位了,让他坐穆庭正的位子,他可会高兴?”   三首蛟一皱眉,按照杨戬那性格,不可能对凡间的官位感兴趣,但如果此时否定赵世禹,岂不等于反悔自己方才所说的话?他向来是个好面子的人,再说杨戬也不是什么会委曲求全的人,将来他自己的事就让他自己去和赵世禹说吧。这念头一转,三首蛟一摆手,道:“他自然会很高兴的。”   赵世禹喜道:“那就好。我还怕他什么都不要,原来他是有想要的东西的。等他做了丞相,就可以一辈子陪着我了。”   三首蛟心中冷笑:以他的寿命,不仅可以陪你一辈子,还可以陪你到下面八辈子。   这时候,楼外锣声顿起,夹杂着士兵们的呼叫声和来回奔跑的脚步声。三首蛟使了个眼色,道:“想必是那些流寇又来了,你还不快去看看?”   赵世禹自然不需他提醒,很快进房内提了枪,略微整了整身上铠甲,大步走了出去。银鞍白马已等在门口,他利落地跨上马背,回头望一眼已经整肃完毕的百人军阵,举枪道:“出发,西城门!”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有1000多点应该是上一章的内容orz不过单独放一章的话太短了,所以就放这里了~~~ 然后我突然发现,我大纲上的内容都已经差不多了??居然可以完结了??我的天哪 ☆、【章二十三】鱼死网破   时间过得不疾不徐。每一天都像一出无言的皮影戏,每个人都好似黑白的剪影,没有色彩,没有情感。   上朝下朝。进言争辩。来回拉锯。明争暗斗。   当然,生活还是要过。回到家里,杨戬便是放任着燕菲菲胡来,然后喝茶钓鱼,过着自己的悠闲日子。   杨婵已经回到了刘家村。宝莲灯已碎,逆天鹰陪她驾云回去,把他奉命捣的乱给平复了。   而这对杨戬而言,就意味着生活更加了无趣味。显然,在他眼里,和穆庭正的暗斗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他甚至渐渐连掩饰的心思都不愿花费了,只管隐瞒赵元升的真实身份,同时暗中派出逆天鹰与梅山六圣不断查探黄陵中的屯兵状态。   穆庭正早已察觉情况有异,但局势已经困顿。他就像一只脚陷进泥淖中的猛兽,任凭他如何强横,如何挣扎,偏偏就是举步维艰。   困兽之斗。穆庭正脑海中时常浮现出这四个字。但他偶尔也会想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大不了拼死一搏。   他还有最后的筹码。而那个筹码,杨戬不应该知道。   杨戬与穆庭正渐渐形同陌路,这一切都被穆庭正的党羽看在眼里。人性都是自私的,在杨戬极受赵元升器重的今天,他们也开始盘算着站队。杨戬在天庭做司法天神时,就是个在必要时极其善于左右逢源的人,何况如今他的确需要一些人来帮他应付穆庭正。于是隔三差五前来府上送礼的那些人,他一个一个来者不拒。几个月过去,他身边竟然也零零散散聚集了一批所谓的“党羽”,再也不是孤军奋战了。   这日子一天天下去,过得倒是出乎意料地安逸。在局外人看来,风也平浪也静,却不知这一潭死水下潜藏着的暗涛汹涌。   而在局内人眼中,这紧绷的局面显然已经到了临界点,只等一个爆发的时机而已。   七月中旬,两拨人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悄然启程。北方来的是赵世禹、三首蛟和他的精兵,而南方来的是闻新和他的亲信。   八月初三,皇帝祭天的日子,就这样悄悄地来临了。   但凡祭天之前,必须修葺沿途街道、预备祭品、陈设乐队等等,这一切在杨戬这位礼部尚书的主持下,完成得有条不紊。康安裕更不可能对杨戬的工作有任何质疑,前往祭坛当日,沿路只管连声称好。再看那穆庭正的脸色,则是颇有深意地带着阴恻恻的笑容,嘴角始终微微上扬着,似是遇上了什么喜事。   康安裕是知道的。昨天深夜,逆天鹰已经带来消息,说穆庭正的私用军已经悄然离开了皇陵,暂时驻扎在城郊外。这分明是要动手的征兆。   而同样在暗处虎视眈眈的,是赵世禹和闻新。只等穆庭正手下信号一出,则立刻派兵来援,将穆庭正的计划扼杀。   祭坛上传来道人撞钟的声音。沉重的钟声回荡在众人耳畔,仿佛一扇大门正悠悠开启。   “皇上,开始了。”康耿在一旁躬身道。   康安裕环视一周,没见着杨戬:“杨大人呢?”   康耿道:“杨大人已经在上面了。”   其实杨戬已经在祭坛上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了。只不过这话康耿不敢对皇帝说,便强行咽下了肚去。但康安裕对杨戬是何等恭敬,一听他已经在上面等自己,脸色一变,忙不迭提衣小跑上前。那姿态看在他人眼里,大约是皇帝对天神的尊崇;但杨戬却看得不大高兴,向他一摆手,示意他慢点走。   康安裕便总算慢下了脚步,渐渐有了点皇帝的样子。而这一切穆庭正看得一清二楚,心里更是冷笑阵阵,也坚定了今日出兵的决心。   礼部侍郎与在场的几位道人协作,共同拉开了这次祭祀的序幕。时辰一到,铃声、乐声大作,震耳欲聋,祭坛外成千上万的百姓更是熙熙攘攘跪了一片,朝拜之声源源不绝。   祭天的仪式是既定的。康安裕按照每年赵元升要走的流程走了一遍,烦琐而吃力,却显得虔诚非常。想到自己从修成人形至今,还从未如此敬天,哪怕是跟随杨戬之后,也只有逆天反天的份,如今竟然要在此处对天跪拜,乞求老天保佑,康安裕心中都有些失笑。   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康安裕几乎是闭着眼睛行完了最后的大礼,只听康耿在耳边道:“皇上,可以走了。”   走?走哪里去?康安裕哪里知道祭坛的布局,第一反应便是去看杨戬。杨戬正准备离开,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康安裕,那眼神里满是责备。康安裕浑身一抖,赶紧扭头问康耿:“去哪里?”   “回行宫呀,”康耿忍不住笑了出来,“皇上您忘了?以前您每年祭天结束,都要去行宫住几天的。”   “住几天?”   康安裕很想问为什么非要去行宫住,但为了不引起怀疑,愣是把话咽了回去。康耿笑道:“对,皇上在那里继续斋戒,要吃上半个月的斋饭才会回宫。”   “……带路吧。”按照赵元升的习惯,为了体现虔诚,他今天大约不得不步行到行宫了。果然,康耿二话不说便低头弯腰地走在了前面。   但杨戬又不见了。康安裕实在对这些礼仪相关的事务没什么把握,如果身边有杨戬压场子,他还能安心一些,如果杨戬不在,那就说明整个局面都需要他来控制,这就有些太为难不善言辞的他了。走到半路,他实在没忍住,又问康耿道:“见着杨戬了吗?”   康耿道:“杨大人和闻大人已经先一步到行宫去了。”   康安裕这才放心了些,脚步也轻快起来。约莫走了两刻钟,皇帝御驾才摆到了行宫前。行宫名为兆昌宫,是赵元升专门挑了个山清水秀、远离人烟的地方建造的。直到看见那行宫中的花园,康安裕终于堪堪记起这地方他是来过的,而且来过不止一次——李媛容很喜欢这个花园,每年赵元升祭天,她都会跟着过来住上一段日子。   他拍了拍脑门,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记不住这些细节也很是平常,就是很有些丢人。   这时候,几名重要的辅政大臣已经在行宫主殿内一一入座,所有歌舞伎也都准备就绪,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便可开席。   康安裕人还未至,只听一声“皇上驾到”,整个主殿中无论大官小吏纷纷跪拜下来,山呼“万岁”。   跪下的瞬间,忽然有人偷偷扯了扯杨戬的衣角。他侧头拿余光一瞥,一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   她笑意浅浅,声线如低吟浅唱,却偏偏穿透了那声浑厚的“万岁”:“杨戬,我来是为了贺你回天。”   她的妆容素净,始终微微低着头,仿佛恐惧被人看见一样。可她注定是耀眼的仙子,当康安裕俯瞰臣下,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些五光十色的舞女,一眼便分辨出了她。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然而想到杨戬在场,今天又是至关重要,嫦娥会来也不算意外,便释然了。紧接着宴席便开始了,一屋子人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一时之间好不热闹,竟给人一种奇特的温馨感。   然而这一切都是假象而已,闻焕便是最安不下心的那一个。由于他官品不够,无法坐在杨戬身边,因此着急起来也只能冲着对面的吴岚唉声叹气。然而吴岚根本还不知情,只满脸疑惑地托下人传话道:“闻大人,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闻焕哭笑不得,给自己灌了两杯酒,企图压下心头的不安。这时候突然场上一阵轰然的掌声,闻焕意外地抬头看去,只见一个相貌姣好、素白衣裳的姑娘上了场来,步履轻摇的舞姿仿若一团缥缈的烟云,比之天仙也无不及。奇怪的是,这姑娘闻焕本该是不认识的,却有种奇特的熟悉感,仿佛在何时何地曾经见过。一舞结束,闻焕从惊艳中回过神来,环视周围,只见多数人还沉浸在白衣女子的舞姿中,就连她退场都未发觉;而最奇怪的莫过于杨戬了,他这个人向来不以物喜更不以己悲,很少有轻易流露感情的时候。可现在,他的视线却紧跟着那女子,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渐渐收回,眼底仿佛带着一丝悲哀。   这个假皇帝的表现就更奇怪了。一向冷静的杨戬都关注起了这姑娘,康安裕居然是注视着杨戬的,而且满脸忧愁。这未免也太奇怪了——莫非,杨戬和那姑娘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有,那种奇异的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这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杨戬都为之心动?   直到这时候,掌声和称赞之声才断断续续响了起来。闻焕自顾自吃着菜,无意中低头一瞥,突然看见地上有一个小物件,正躺在那里,闪烁着浅浅的银光。   那是一个耳环。   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就是知道,这耳环是方才那位天仙一般的姑娘的。闻焕拾起它,看向杨戬。他已经面色如常,向闻焕投来了一个安慰的眼神。   在一片歌舞升平中,一切暗潮都被掩盖。到了夜间,宾客散去,整个行宫风平浪静,在夜幕下宛如一潭死水。当更漏滴过三更,万籁俱寂,夏夜的虫鸣声一声长过一声,像孩子的尖叫一般撕心裂肺。   死寂之中,闻焕的脚步声显得尤其突兀。他将那耳环挂在食指上,背着手走向那长廊尽头的人影。   是杨戬。   “你看这是什么?”闻焕走到杨戬背后,突然将耳环置于杨戬面前,手指轻轻一晃,那耳环的银光也漾开了一圈闪烁的微光,“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姑娘?”   视线从那无比熟悉的耳环上一扫而过,杨戬看他一眼,淡淡道:“从哪里来的?”   “捡来的。”闻焕捧起杨戬的手,将耳环塞进他手中,“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老朋友,这耳环既然真的是她的,就劳烦你还给她吧。这材质工艺,不便宜啊。”   杨戬道:“她不缺这个钱。”说着却把耳环放入囊中。   “你也别装了。”闻焕道,“你是不是喜欢她?我看她也喜欢你。干脆你就把燕菲菲休了,娶了她吧。我想你也不会在乎什么门当户对,即便是舞女又怎么样,若有人敢多嘴说一字半句的不好,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杨戬听这话听得哭笑不得,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竟然有人会热心于撮合二郎神和嫦娥的婚事,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不适宜的时间。他释然一般笑了,温声道:“你还是先别想这些了。我得到消息,穆庭正已经闯进宫中去找真皇帝了。恐怕等到天亮时分,大军就要压上来——”   “这个我一点也不担心,”闻焕道,“可能是方才已经担心过头了,所谓物极必反,我如今看到你,只想问你那个女子的事。你真的没想过要和她成亲?你看她的眼神完全不一样。和看你妹妹不一样,当然也不会和看燕菲菲一样……我觉得你这个样子,一定是喜欢她的。”   见转移不了话题,杨戬只能笑问:“你知道我喜欢她,会是什么样子?”   闻焕道:“你平时很不爱管闲事,但是你今天二话不说就把她的耳环拿走了,这说明什么?还有,她今天跳舞的时候,你看了么?”   杨戬反问道:“还能不看?”   “看了,你又怎么会不喜欢她?但凡是正常的男人,看到她这么漂亮的姑娘,都会忍不住喜欢的。你别不信,我是说真的。连我看了都有些喜欢她了。只不过我这辈子只会娶一个女人,所以我没机会了。”   杨戬道:“你什么时候去把穆青接回来?”   “等此事一毕,自然会接她回来。这是我的事,我们现在说的是你的事。遇到一个好姑娘不容易,特别是像你这样的性子,实在没几个姑娘会受得了你。她专程为你抛头露面献舞,被这么多男人两眼发直地盯着,你还不知道她的想法吗?”   杨戬叹道:“我知道。但现在……”根本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尽管他心里明白,闻焕所说的是有那么几分道理的。   “谈情说爱还需要看时局吗?再说,今夜之事,你不是应该有七八分把握么?”   杨戬道:“把握是有的,但七八分就过分了。”   闻焕惊道:“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穆庭正的军队实力究竟如何——听闻燕闯是一位天才将领,他的将才可能远在我和闻新之上。”   “连你也怕了?你该不是为了让我少说两句,故意吓我的?”   杨戬扫他一眼,郑重点头道:“怕了。”   闻焕盯着杨戬那庄肃的神色,莫名真的从中读出了几分惧怕,自己也按捺不住胸腔里那颗扑通直跳的心了。他脸色白了白,沉默片刻,蓦然道:“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我去周围巡视,你继续在这里等消息。”   说罢,闻焕便提步而去,不久便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的黑暗里。杨戬看他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从囊中取出耳环来看。这小东西形状精致好看,色泽又十分明亮纯粹,但像现在这样借着月色看,和从前在天庭借着烛火看,还是有些区别。   他的确是没想到,嫦娥竟然会来;可惜的是,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好像变成两周一更了。。。 ☆、50   又不知是在院中独自站了多久。盛夏的夜晚连一丝风都没有,十足像一个盖紧了盖子,下面又燃着火的瓮,闷热非常,纵是神仙之体,也隐约觉出些不适来。但杨戬根本无法入眠,在廊上缓缓走了几个来回,还是决定去康安裕寝宫看一看。   然而走到半路,突然头顶传来一声鹰唳,抬头去看时,只见逆天鹰已化成人形,稳稳落在了他跟前。   “小皇帝想你得很……”逆天鹰挑眉笑道。   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杨戬自然不能给他好脸色:“宫里如何了?”   “老贼已经找到老皇帝的尸首……了。”说到此处,他又有些犹豫,毕竟赵元升还未真正死亡,只是昏迷不醒罢了,“尸首”的称呼似乎不太妥当,“现在已经在宫里闹开了,很快就会赶来此处,说是要与你讨个公道,抓捕假冒皇帝的贼人。”   哪怕是说辞,都与杨戬所料无二。他摆了摆手:“你去通知闻焕,叫他准备接客。方才你可见过闻新了?东西给他了么?”   “闻新?”逆天鹰道,“我只对小皇帝有点兴趣……”见杨戬面色不善,立刻改口道,“我这就去,我是怕你等得着急,才先来通知你的。我马上去了!”说罢,一张翅膀,又化为一只雄鹰振翅而去。   等待,等待,无休止的等待。这一夜仿佛尤其漫长,几次闻焕都差点开始怀疑,是不是天再也不会亮了。   而这天最终还是亮起来了。没有天光乍破的惊艳,没有日出东方的惊喜。天色并不怎么好看,浓浓的雨云压在天上,天气越来越闷热,正如道路那头渐行渐近的万人大军一般,缓缓向闻焕迫近。   闻焕遥望着那一团愈来愈近的黑云,不觉握紧了手中那半枚虎符。原本,虎符一分为二,一半由皇帝保管,一半赐给最受宠信的将领。起初是燕闯,后来是闻新。而闻新被捕后,那半枚虎符便悄然消失,不知所踪了。现在他手里拿着的这一半,是赵元升存放着的那个,不知是何时被杨戬取走的。而稍后起了冲突,没有另一半虎符,无法调动军队,又该怎样应对穆庭正?   杨戬只说他有办法。性格使然,杨戬向来不爱透露太多,闻焕又拉不下脸去问,总是猜得惊心动魄。他手心出了大片的冷汗,忍不住低声骂道:“杨戬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而“不够意思”的杨戬,还在行宫内,丝毫无动于衷。   “闻大人,不好了,前方又来了一队人马!”   随着一阵雷动般混乱的马蹄声,闻焕抬头看去,只见又一队人马活生生拦在了穆庭正大旗前。为首的看背影很是眼熟,应是赵世禹无疑。但闻焕已经不敢认他了,与半年前相比,他宛如脱胎换骨,那肩背坚实得多,也厚重得多了。   他知道战场能改变一个人。但是当这种改变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往往很难感知。但赵世禹却是活生生的例子,他是亲眼看见赵世禹成长起来的,就连他身材拔高了一公分都能清楚地知道。可是这一别半年,赵世禹俨然已长成了他所不知道的模样了。   尽管半年时间,对一个将帅的成长而言,还远远不够;但赵世禹并不是一名将帅。他是未来的皇帝,而在这个既得的天下面前,他不需要统帅三军。但半年时间,战场上的血腥和杀戮,却足够他磨练性子,让他从一个稚嫩少年飞速成熟。   “快去叫杨大人出来,”闻焕精神一抖,对那报信士兵道,“快点去,就说太子回来了!”   士兵听得“太子”二字,脸上顿时僵了——众人皆知,太子已经死了,他又如何能“回来”?但闻焕已然一边收着虎符,一边大步往两队人马处走去了。   “穆丞相是越来越受父皇的恩宠了。”赵世禹在马上,笑着看穆庭正,“不仅在本宫面前不下跪,竟还率领这许多人马,围聚在行宫之外,不知用心何在啊。”   穆庭正坐在轿中撩起轿帘,向赵世禹呵呵一笑,道:“特殊情况,虚礼可免。太子既然来了,不如与老臣一同进行宫看看?据我所知,太子那位老师可是放肆得很。若太子晚来一步,赵家的天下可能就要改姓杨了。”   赵世禹半开玩笑道:“那也是赵杨两家的事,与穆家毫无关系。再说,本宫这不是回来了么?”   穆庭正道:“看来太子是知情人。既然太子有心叫天下变节,老臣自然无话可说。”   此话竟是有了控告太子谋反之意。赵世禹身旁的闻新脸色一变,正想驱马上前,却被赵世禹抬手拦下:“论说话,本宫确不是丞相的对手。不如我们就进去见见杨大人,他大约还能陪丞相聊上片刻。”   若是遇上杨戬,的确可以称得上棋逢对手。穆庭正轻蔑地一笑,吩咐轿外小厮:“告诉燕闯,按原计划行事。”   燕闯得令,二话不说便勒马前行,却冷不防被迎面而来的闻焕所阻。他面色不悦,脸上的刀疤拧在一起:“你是闻焕?”   闻焕强压下心底澎湃,抱拳道:“燕将军,又见面了。”   “你也未必想见我。”燕闯道,“让开,别挡我的路。”   “燕将军也算是我和闻新的半个师父。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做错事,却不阻拦。”   燕闯神色一动,继而冷声道:“你若把我看作你的半个师父,便让出路来。”   闻焕看一眼闻新,怅然道:“……即便这是一条死路?”   四目相接。闻焕与燕闯的上一次谈话发生在前线营地,两人还是战友;可哪里耐得住光阴消磨,人事变迁。   “……我既来了,便没想过活着回去,”铿然剑出,剑身映着如同燕闯的脸色一般阴沉的天光,“听闻江山代有才人出,今天我且要会一会。”   说什么死路。自从被穆庭正私自囚禁,要挟成为私用军的首领,燕闯就已经死了。   现在的他,仅仅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闻焕,让燕将军走,”赵世禹道,“燕氏一门忠烈,燕闯更是正二品护国大将军,相信他绝不会损害这江山社稷。”   这时,仿佛是为了刻意嘲讽赵世禹,穆庭正突然高声道:“燕闯,还不快走?”   穆庭正倒是不怀疑燕闯那股不怕死的劲儿。但他并不担心燕闯会特意去送死——他的家人都在穆庭正手上捏着。什么忠烈,在权力面前,也只是蝼蚁罢了。   两拨人马终究在行宫外停驻。赵世禹虽是自战场而来,前线军队却不可能任他调遣,这次带来的只能是几个贴身护卫和闻新在南方招募的民兵,人数相比穆庭正手下的数万屯兵,根本不值一提。   闻焕有些着急,眼看着行宫内外数百护卫,如何能与穆庭正抗衡,恐怕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们淹死。   “杨戬呢?”穆庭正大步下轿,“他若不出来,我便要进去了。”   “回禀丞相,”那通报小兵怯生生的,“杨大人已备了早餐,邀太子、丞相和闻大人进屋详谈。”   穆庭正的第一反应,便是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杨戬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能说完全了解,五六分总是清楚。这个节骨眼上,恐怕多半是准备了一顿鸿门宴。   但他不能不去。坚持了这么多年,现在正是鼓舞士气的时候。这关键的一着棋若是下不好,必定是满盘皆输。   “燕闯随我进去,会一会这位杨大人。”   ……   杨戬已等了他们一夜。   更确切地说,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数年。   就算对绝顶聪明的凡人而言,从籍籍无名到功成名就,大都需要耗费大半辈子的时间。杨戬不是凡人,所以他能做到在短短几年之内,把自己从一个高官的所谓远亲,变成太子乃至皇帝的左膀右臂。但这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而只是一种途径。   毁了穆庭正,扶持太子登上皇位,才能真正确保王母的安全,他才能彻底隐退。   而这一刻,随着穆庭正渐行渐近,距离杨戬也越来越近。   ——“杨戬,别来可还无恙?”   杨戬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一笑:“自是不如丞相那么舒坦。皇上祭天,在此暂住,丞相却避不见人,如今又带了万人大军围堵在行宫外……”   他的笑容和语调都甚是冷清。穆庭正听了,也不恼怒,只笑道:“听说杨大人备了早餐,现在该来的都来了,怎还不邀我们入座?”说罢,抬手擦拭额上大汗,“来人,抬一桶冰来!”   “穆大人,真是抱歉,”康耿应声而入,似往常一般微微弓着腰,笑着向穆庭正说道,“今日闷热非常,在座不止丞相觉得闷热,想必太子殿下都不好过。只是此处行宫简陋,路途遥远,带来的冰量算得精准,实在没有多余的冰供丞相使用。请丞相勉为其难。”   这么说来,穆庭正倒是个不速之客了。他向来看不起这些宦官,哪怕是康耿这样深受赵元升和赵世禹看重的太监也不放在眼里,又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正想说话,却听太子道:“本宫觉得还好,想必丞相也不会计较这一时半刻。”   太子说罢,便自行入了座。紧跟着,闻焕、燕闯也随之入座。穆庭正瞥一眼杨戬座位附近的冰桶,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在燕闯左侧、太子对面坐了下来。但抬头一看,竟见太子与杨戬换了个座位。   果真是竖子小儿,幼稚至极,至今还玩这些孩子把戏。对太子的厌恶,穆庭正心知肚明,好在也从未想过让太子喜欢自己,反而觉得越是惹这孩子讨厌,自己便越是成功。   如今他对面换成了杨戬。杨戬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一坐下来便自顾自沏茶喝粥,全然没有理睬他人的意思。   “杨大人还是老样子,”穆庭正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声,“分明就坐在我对面,却叫我看不清楚。”   闻焕正想接话,却被杨戬的话音压了下去:“丞相要说杨戬高深莫测,实在是过分抬举我了。杨戬再怎样高深,也不及丞相这般深藏不露,轻而易举就挥军出城,与太子护卫军对峙山道……要论雾里看花,想来杨戬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丞相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得空,把剩下的写完!!! ☆、51   四下顿时响起一片掩饰笑声的咳嗽。穆庭正嘴角抽了抽,神色愈发难看起来:“杨大人这浑身长刺的风格,也难怪不受圣上喜欢了。但我们在座的这么多人,都是为圣上效劳的,每日埋头做事,就不是为了让圣上宠爱,杨大人你说是不是?但杨大人因此而将圣上软禁,找来一些江湖术士假扮皇上,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赵世禹听罢,只笑道:“丞相过虑了。父皇病重,无法继续理政,本宫又身在战场,脱不开身。找人假扮父皇,由杨先生代理国事,是本宫的主意。”   “太子殿下,老臣虽然年纪大了,脑子却不糊涂。杨大人为太子师,也有数年了吧。如果这几年来,杨大人连最基本的朝廷系统、官员职权都未教授给殿下……”穆庭正说到此处,刻意戛然而止,露出一抹莫测的笑容。   赵世禹道:“丞相的意思,本宫明白。本来父皇病重,理应由本宫主政,但在丞相眼中,这大权已是唾手可得,却未曾想到杨大人竟出其不意……这也难怪,因为丞相觉得,本宫应该早就是个死人了——在出征路上,为连环索所杀。”   “……殿下才是多虑了。殿下若遇害归天,老臣纵是第一个得到消息,也不能说明什么。殿下何必避重就轻,现在老臣问的是,圣上为何会奄奄一息躺在偏殿之中,而在这行宫内,又为何还有个‘圣上’!殿下不必为杨大人辩驳,老臣心知肚明,这些都是杨戬的杰作。他怕是非但毫无辅政之心,反而意在这赵氏天下!老臣身为一国丞相,追随陛下数十年,今日必须清君侧,为赵氏除这一害!”   纵然本就知道穆庭正的目的,但如今听他自己说出了口,众人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赵世禹神色不动:“丞相要勤王,问过本宫么?”   “既无圣旨口谕,亦无太子诏令,不知丞相何以勤王!”吴岚大声喝问。   “我却有皇后旨意。”穆庭正胸有成竹道,“来人,请皇后进来。”   “皇后”二字仿佛落在油里的火星,顿时燃起了熊熊烈火。闻焕看向杨戬,却见他手里把玩着白玉杯,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倒是比穆庭正更镇静。闻焕心里稍定,这时皇后已被带了上来,凤冠霞帔皆是凌乱,妆容似也还未来得及梳弄。但她不似被挟持,神情在见到太子的瞬间有一瞬狂喜,随后很快冷静下来,望向穆庭正道:“本宫有话要跟杨大人说。”   穆庭正了然一笑,并未加以阻止。   “母后……”赵世禹眼看着李媛容步步走向杨戬,心里隐隐感觉不祥,却不知道自己在忧心些什么。   “皇后娘娘。”杨戬起身,还未施礼,便硬生生被皇后拦下了。她未化妆时,少了些后宫之主的威仪,眉眼之间反而多了些女子的温柔。   “杨大人,本宫受不起你的大礼,”皇后竟屈膝向杨戬跪了下来,“请受本宫一拜!”   这场面未免太过奇怪——皇后竟向一个内臣下跪。可穆庭正与吴岚这两位官场老人,却分毫不感意外。不同的只是,穆庭正脸上得意非常,吴岚则满面痛苦。   不管凡间抑或天庭,李媛容五体投地的跪拜,都不是杨戬所能承受的。是以他连忙单膝跪地去扶,却猛然被皇后紧紧握住了双手。   “杨大人,我心里知道,你做了这么多,对这赵氏天下始终毫无二心,也是一心一意辅佐太子。待今日事毕,太子威望更盛,且名正言顺,必定不日登基,你我多年以来的夙愿就此达成,今后也不会再有别的执念了。”   皇后声音很低,只在杨戬耳边盘旋。外人只知皇后在与杨戬交谈,却不知其内容。   “以你的聪明,许多事情你心底都如明镜,只不过有些事,你是不会懂的——比如一个母亲的心。世人皆以自身利益为上,只有母亲永远以子女为先。帝王之路不易,我身为他的生母,必须想得比他更远。你不要怪我。”   她说罢,右手突然一松,袖中似是藏了什么。杨戬神色微变,猛然捉住她掌心的穴位,叫她无法行动:“你不必这样。”   “……”皇后双手微微颤抖,一根银针从袖中落了下来,“我进宫时,穆庭正也还是个为圣上尽心竭力的内臣。”   杨戬的视线往那根淬毒银针上飘了飘,漠然道:“我明白,你是怕我今后得势,变成第二个穆庭正,再把太子逼上绝路。”   “不错……以你的能力,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当今圣上换人,自然将来也可以让太子平白消失。而那时候,定然不会再有第二个杨戬助他制服你。”   所以,她必须趁此机会,一举将穆庭正与杨戬两人,从赵世禹身边铲除。   对她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给穆庭正一个堂堂正正的勤王的借口,把杨戬归入乱臣贼子一类;两边一旦交战,穆庭正必死无疑,杨戬亦难出生天。   ——自然,这是最坏的办法。   “皇后的算盘很精明。就算我这次侥幸逃脱了,还有你自杀这回事,可以让太子始终对我有所怀疑,避免我将来一手遮天。”杨戬虽被陷害,却仿佛毫不在意,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你不知道,我来京城的目的是什么。”   对上皇后讶异的眼神,杨戬微微笑道:“待此事结束,我自会从太子面前彻底消失。你对太子的这份情,杨戬很佩服。但你要知道,今天你把杨戬诬陷成乱臣不难,难的是如何让太子相信。杨戬若死,他日太子为杨戬翻案,岂非平添悔恨?”   皇后听罢,嗫嚅许久,竟不知从何作答。她是母亲,自然不忍心亲手为儿子制造痛苦。   “我受人之托,保护皇后的周全。但我希望你能记得我为你们母子所做的一切,将来你都要还给我。”   皇后看着他,摇了摇头:“你不是受人之托。你若志不在此,对你我都有好处。这份恩情,我必定铭记于心。无论何时何地,你有任何要求,我都会尽全力满足你。”   杨戬道:“请娘娘先起身。殿下已等了许久了。”   皇后顺从地随杨戬站起,不动声色将银针踩在脚下,向穆庭正道:“杨大人已将前因后果都告知本宫了。丞相,看来勤王之举名不正言不顺,具体事宜,待回宫再详谈。今天都乏了,摆驾回宫吧。”   话虽出口,却无一人敢动。半晌,穆庭正才笑着缓缓道:“回宫?你以为我是无知孩童么,竟用这种说辞来哄骗我?”他神色愈加狠厉,看向太子,“今日老夫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你们现在说老夫勤王名不正言不顺,可出了这个门,谁又能知道!”   说罢,穆庭正手一扬,顿时哨声四起,殿外一阵嘈杂,穆庭正的私用军已然堵在门口举起了弓箭。几乎是同时,殿内守卫齐齐拔出白刃,一时杀气腾腾。   尽管穆庭正更占优势,但他们仍不敢轻易动手。这个地方,不只有看得见的人——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无数武艺高强的暗卫,只要他们轻轻一动,或许一根暗器就会刺入他们的喉咙。   “怎么了!”穆庭正怒吼道,“我养你们这么多年,不是让你们在这里摆花架子的!里里外外都已经被你们包围了,你们怕什么!我若登基,你们个个都是功臣,不必再愁生活;若不幸战死,我自会照看你们的妻儿父母,叫他们衣食无忧——燕闯,你还在干什么!”   燕闯缓缓拔出了腰间长剑。这个一向沉默冰冷的人,在与战场阔别多年以后,再次挥剑发出了开战指令——敌人却是这赵氏皇族。   一时间,呼声四起,白刃交接,行宫内外乱成一团,多数是穆庭正单方面的屠杀。   “你们先走!”闻焕与三首蛟一路掩护太子、杨戬与皇后,自殿中逃了出来。奇怪的是燕闯从头到尾根本未曾针对过他们半分,即便穆庭正几次下令要杀赵世禹与杨戬,他仍然装聋作哑,甚至对他们且战且退视而不见。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他比穆庭正更冷静,早已发现这里少了一个人——闻新。   昨夜,闻新已从逆天鹰处拿到了半块兵符;而方才,闻焕已将另外半块也交给了他。是以杨戬将所有人叫到行宫内,就是为了让闻新神不知鬼不觉就近搬师,前来镇压穆庭正!   闻新很快就回来了——傍晚时分,与五万大军一起。   筹备数年,亮剑一日,而失败只是半个时辰。   天刚擦黑便传来消息,穆庭正与燕闯已被困在闲云殿——当时,军队在外四处搜寻赵世禹等人,而穆庭正已经邀了燕闯在殿中庆贺。   在他眼中,皇宫早已沦陷,成了他的地盘;接下来只要杀了太子、皇后、杨戬、闻焕等人,再回宫以辅政的名义废旧帝、立新帝,一切便结束了。   只是他未曾想到,就连私用军这件事,都早已被杨戬摸透了;更不会知道,兵符落入杨戬手中,他随时可以绝地反击。   殿门打开时,穆庭正已与早晨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他的确岁数大了,如今风霜满面,颓废异常。   地上横着一把长剑。   “你先别急着自裁,”燕闯拾起长剑,“把我的家人交出来!”   “……家人?什么家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穆庭正突然大笑起来,“你是说你的父母妻儿?”   燕闯目眦尽裂。   “你还不知道你父母是些怎样的老顽固?听说你到了我手上,他们当场就撞墙自杀了。你的妻子,那个姓胡的小姑娘,半夜里亲手掐死了一岁大的儿子,上吊自尽了。他们口口声声说不想变成你的累赘,但他们想不到,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世上了。   “我命人把他们扔到山沟里,现在大约连骨头都不剩下了吧……可你还不是因为他们,乖乖地听我的话,帮我造丿反?你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心意,你和我一样不得好死啊……”   “——拦住他!!!”闻新猝然喊道。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鲜血飞溅。血液自两人喉间喷涌而出,两具尸体先后软倒在殿内厚重的地毯上。   “燕将军!”闻焕、闻新争相上前查看,只见燕闯喉间伤口深可见骨,显然已药石无医了。但窒息仿佛并未给他带来痛苦,神情十分安详,只身上稍微抽搐了几下,便驾鹤西去了。   “……他走了。”赵世禹看了看燕闯,他的瞳孔已经扩散放大,微微闭合的眼皮下露出一丝眼白。   他亲手为燕闯合上了双眼。   “结束了。”杨戬看着这一切,长出一口气,脚下微微发软,“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逆天鹰本想问问他,是不是打算回灌江口,但看杨戬一脸倦色,也就没再开口。    ☆、【章二十五】终须一别(一)   先皇驾崩,新皇登基仪式在两个月后举行。登基当天,赵世禹下令诛杀穆庭正九族,杀穆庭正同党数百人。唯独穆问与穆青两姐妹很早就与穆庭正划清界限,又得杨戬、闻焕求情,故而幸免于难。   眼看丞相之位空缺,赵世禹执意要让杨戬接任丞相之位,为此甚至不惜与李媛容争执。   而未曾想到的是,杨戬私底下竟然主动请缨,隐约向他传达出想要接任丞相的意思。   这让赵世禹颇感意外。但他终归是愿意的,之后软硬兼施说服了李媛容,便第一时间下达了任命旨意。   朝廷众官员对杨戬自然是服气的。无论他为人如何孤傲,他们终究是看着杨戬把太子一点点扶持上了皇位,哪怕是最艰难的时候,他都未曾放弃,甚至甘于和皇后一起下狱,在太子生死未卜之时与闻焕二人支撑了整个朝政。   闻焕、闻新两兄弟自不必说,他们功不可没,闻焕封殿阁大学士,闻新封护军统领大臣。   吴岚等人亦各得其所,就连三首蛟都捞了个四品闲官。逆天鹰为此感到十分不忿,怨杨戬没让他提前在小皇帝面前混脸熟,但毫无办法,只得作罢。   时间走到这里,对杨戬而言,几乎已经成了静止的东西。日升月落,花开花谢,在他眼中,一切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以前唯一的执念也彻底放下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只有一件。   ——他要走。   但多年相处,赵世禹必定不可能让他轻易离去。杨戬摸透了这小皇帝的脾气,让闻焕几次试探不成,便决定将事做绝。   他一向是这样的人。他想做什么,没人能阻拦;如果给他造成阻碍,那么他会以最决绝的方式来结果。   ……   元和二年,黄河泛滥,闻焕第一个提出拨款救灾;而以杨戬为首的百官一力反对,主要论调是“黄河年年泛滥,年年拨款,以致国库空虚”。赵世禹一向体恤百姓,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哪怕杨戬反对,也未曾动摇半分。令他痛心的只是,杨戬仿佛已经与以前不太一样了。   元和二年末,南方雪灾,旧事重演。这一次闻焕亲自跑到赵世禹面前狠狠地告了一状。赵世禹不声不响,照闻焕的意见安排救灾,也开始让闻焕留意杨戬的动向。   元和三年三月,闻焕上奏,数月内,朝廷内臣频繁造访杨戬,其中去得最多的是大理寺与六部官员。而这些官员,的确在朝上显露出一边倒的态度。凡事只要杨戬发言,他们便不假思索,尽数赞成;且不时在奏折中褒奖杨戬,比之当年的穆庭正,有过之无不及。   元和三年七月,恰逢皇帝诞辰。杨戬献稀世瑰宝十余件,总价值超千万两。但众所周知,以杨戬的俸禄,根本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存有如此大量的金银。但杨戬对此毫不在意,出手依旧阔绰,钱财来源不明。   元和四年,从春假之后开始,杨戬就再也没上过朝,传言丞相府中日日歌舞喧哗。赵世禹数次命内臣去请,此后又亲自上了门,杨戬才在第二天早朝姗姗来迟。   ……   这等事情多了,任谁都能看出,杨戬是恃宠而骄,而赵世禹的耐性,总有一天会消耗殆尽。   纵是多年以后,人们再提起此事,一面评论杨戬咎由自取,一面又会在感慨之余带上一句——最是无情帝王家。   元和四年,深冬。   三首蛟——在赵世禹眼里,他的“名字”是曲衡——在陪伴赵世禹出游时,未能看好赵世禹顺手带出来的一只波斯猫,叫它被林子里的青蛇伤了一条腿。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猫与人相比,终归不是那么重要。但当皇帝要找茬的时候,不论是一只猫或者是一条虫,都有可能成为处罚的借口。   赵世禹原本只是想借机杀鸡儆猴,一来是因为曲衡是杨戬的人,二来则是源于杨戬生性凉薄,他很少见杨戬对什么人动过感情,所以他料定杨戬不会掺和这件事。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超乎意料。他要流放曲衡,却被杨戬拦了下来。他的言辞之激烈,态度之蛮横,令赵世禹始料未及。   更令赵世禹恐惧的是,关于此事,文武百官尽数站在杨戬一边,竟众口一词指责赵世禹,为曲衡伸冤。赵世禹不得不赦免了曲衡,暴怒之下将闻焕和闻新叫到身边,问道:“杨戬是不是认定朕感念旧情,不敢动他?!”   闻新连连摇头,他确实对杨戬不熟悉,而且是个武臣,对这些事情不甚了解,也就不敢妄言。   赵世禹又看向闻焕。闻焕知道,接下来杨戬能不能顺利离去,全在他这一句话上了。   “臣不敢说。”闻焕道。   杨戬的势力,竟能令闻焕这等内臣都缄口不言!   没等到第二天,赵世禹就出手了——他下了旨,大意是:如果曲衡不愿流放,那便你替他去吧。   这道圣旨来得突然,杨戬却仿佛没有丝毫惊讶,即刻命人收拾细软,准备第二天一早离开京城。朝野震动,不敢置信杨戬就这样被皇帝赶走了,一一准备了奏折,计划早朝时上奏,将杨戬挽留下来。   但赵世禹并未给他们机会。第二日,他没有上朝。彻夜不寐令他面容憔悴,而在这漫长的黑夜,他渐渐冷静,忽而惊起,连夜将闻焕宣进宫,问道:“杨先生为什么这样急着离开我?我这几年,哪里做得不好么?”   闻焕微惊,却不作声。   “就连你也不肯跟我说真话?”赵世禹的声音有些颤抖,“杨戬想走,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要去哪里?”   “……皇上,杨戬的大胆妄为,此前您不是没看过。现在他不过是故技重施而已……”闻焕缓缓道,“他不是想走,而是料定皇上会留他。”   赵世禹再次沉默了。良久,窗外天蒙蒙亮时,他忽地抬起手来:“你去送送他。若他有任何一点不愿离开的意思,就把他留下。过段时日,官复原职也未必不可行。”   闻焕心底震动,不由道:“皇上这般对待杨戬,杨戬却那般回报……”   赵世禹未再开口,不知神思所往。回过神时,闻焕已不知走了多久。   “四年了,”赵世禹轻声道,“当年我想过,即便他要我的江山,我也会拱手相让——”   说到此处,他忽地一惊。此时此刻心底冒出来的念头,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拱手让江山,那是戏文里才有的事。皇位的吸引力,只有坐上过这个位子的人才会明白。权力的滋味只要尝过,便再也放不下了。   他便又一次沉默下来,仿佛想要将方才说出口的那句话抹去。    ☆、【章二十五】终须一别(二)   寒来暑往,岁月无声,却一年一年走得飞快。这些年来,闻焕不再是当初有些莽撞的青年;闻新也是一样。只有杨戬,似乎没怎么变。初见时,他是二十多岁的清隽模样,到现在,白衣依旧,眉眼间少见的温和,时间从未给他染上一丝尘埃。   有时候看着杨戬,总觉得世间好像少有这般纯净的人了;可有时,又倍觉他的阴沉可怕。   “我这都是在想些什么。”闻焕自嘲一句,下得马来,“你倒是轻松,这就走了。”   “戏要演到底。”杨戬仿佛心情不错,对他笑道,“总不能功亏一篑。”   闻焕道:“你今天若是升官发财,自然身边挤满了人,我说话也得小心;但你是流放,百官避之唯恐不及。都这个时辰了,除了我,连一个送你的人都没有。”   杨戬无奈道:“时间还早,急什么。”   “好心没好报,我是替你着急。”   此时旭日初升,还未到开城门的时候。而相府外已停了一列马队、一辆马车,全然一派出巡的威风。想来也是他权势太大,没人敢轻易为难他。   但毕竟流放还是流放,太过高调只会招来祸事。   想到此处,闻焕不由叹息:“我说杨戬,你真就想一走了之了?……你那个便宜夫人呢?”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杨戬说得很轻松,“她连夜出城了。”   “但皇上那里,他已有所察觉了……今天是他命我来送你,说只要你还有半点留恋或悔意,就把你留下,不日就能官复原职。我们这位皇帝还在念旧情呢,你这就走了,他早晚还得把你找回来。”   杨戬神色略有些黯淡下来,缓缓道:“杨戬自有妙计。”   “——你可别!别太过分了,”仿佛看穿了杨戬的念头,闻焕突然急迫起来,“这位皇帝可不是先皇,他登基之后刑罚之严厉,你都看见了……就算你身边有曲衡他们,但你也得顾念自己的身体。这些年你算是折腾得够厉害了,别再拿自己开玩笑!”   闻焕这位朋友,大约是这次在凡间闯荡的最大收获之一。但凡人寿命区区数十年,下次见面,不知是何光景。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闻焕下意识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什么?”   杨戬笑了笑,话题一转:“穆问在府上还好吧?”   “她还不知道这个消息,”闻焕叹道,“这小妮子离开京城的时候才那么点大,现在倒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只是她一向喜欢你,若是知道你走了,怕得哭上几天几夜才罢休。我是无能为力,只能指望穆青好好安慰她了。”两手一摊,言外之意——这都是杨戬害的。   不多时,送别的官员一一下朝赶来,城门也轰然洞开。杨戬平日里私下对那些官员都爱答不理,今天却意外殷勤,各自作别。眼看那些平日里人模人样的文武百官,一个个在杨戬面前哭得如丧考妣,闻焕心头的巨石越来越重,渐渐明白杨戬打的是什么算盘。   但他似乎只有帮助杨戬这一种选择。   耀眼的朝阳洒落在昨夜堆积的新雪上。自城门外卷进来的北风携来浓重的寒意,利刃一般自脸上道道划过。   “杨大人,什么时候能回来?”新近提拔的顺天府尹在杨戬面前微微躬身,一派臣服姿态,“我们这里这么多人,还等着大人回来同进同退呢。”   杨戬突然向闻焕瞥了一眼,笑道:“各位不必如此悲伤。我相信用不了半年,就能回来了。届时我们再把酒言欢。”   闻焕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到底是我欠了他的,还是他欠了我的?”   杨戬果然没在京城多逗留。与众人拜别之后,他便上了马车,一行数十人浩浩荡荡地上了路。闻焕留在原地看了一会,见杨戬也从马车中掀起车帘来回看他,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笑容,伸手挥别,心中却是一酸。   人生难得一知己,这辈子他们还能再见吗?   闻焕心情不免低落,却也不敢怠慢赵世禹的命令,第一时间回宫面圣。   平日里,这时候赵世禹刚下早朝,理应是在乾清宫处理事务。今天却是不同,闻焕一问康耿,才知道他竟破天荒地回了紫宸殿。   “回”这个字,康耿说出口的时候,带着一丝莫名的感慨。   闻焕匆匆赶到紫宸殿。这宫殿当年也算人气鼎盛,而今却落得萧条。赵世禹将自己独自关在其中,直到闻焕出现,脸上才稍微多了一些神采:“他可说什么了?”   闻焕欲言又止。他明白,杨戬是想让他把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带给赵世禹;可他却不敢轻易说出口,如果龙颜大怒,恐怕会给杨戬招来杀身之祸。   “不敢说?”赵世禹沉声。   闻焕道:“臣……有些忘了。”   赵世禹冷笑道:“你以前的记性可没这么差。”   眼前一花,一个卷轴蓦然落在他脚边。赵世禹喝道:“看看!”   十有八九是藏不住了。闻焕不安地打开卷轴来看,只见上面所画的正是今晨百官为杨戬送行的场景。杨戬在整幅画面的中央,白衣在一堆官服当中分外突出;而自己站在一边,那姿势像是去看戏的一般。   如此看来,赵世禹怕是早已知道杨戬说了些什么话了,眼下不过是明知故问而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画师并未看见他和杨戬两人密谈的场景,否则现在更是进退两难。   “还想不起来?”   闻焕忙跪了下去:“臣……愚钝,刚刚想起来了。”   赵世禹并未接话,静静等待着他的答复。   “……他说,不出半年他就会回来。”   话音落下,却久久没有回应。闻焕不敢抬头,更不敢起身,只能跪在原地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闻焕才听见赵世禹离去的脚步声。很快,康耿便走了过来,提醒道:“起来吧,闻大人。皇上已经走了。”   闻焕向他笑了笑,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膝盖,顺口问道:“皇上有没有说什么?”   “说……倒是没说什么,”康耿道,“就是脸色很差,闻大人还是趁早派人提醒杨先生避一避吧。杨先生到底是怎么想的,何必这样频频犯皇上大忌,逼皇上将他赶尽杀绝呢?”   闻焕苦笑道:“他以前可不是这么傻的。现在,是越来越傻了。”   康耿话里显然意有所指:“人在这紫宸殿,便忍不住感念当年的情分。但皇上事务繁忙,不是每天都会来紫宸殿的。”   闻焕一时哑然,竟无可辩驳。   ……   离开京城又走了半个月,杨戬便把随队的凡人全部遣散了,只留下三首蛟、逆天鹰与梅山六圣在身边,继续驱马赶往云南。几人解决了多年来压在心头的一桩大事,是以沿途十分放松,不忘开三首蛟的玩笑,嘲笑他竟连一只波斯猫也看不住。三首蛟多次辩解无果,最后直接指向杨戬:“你们不信就去问问他,是他等不及了非要走,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杨戬并不否认,他原本是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此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伸手在三首蛟头上摸了两下算作安抚。三首蛟一把甩开他的手,怒道:“现在事情办完了,你可还记得当初的承诺?你说过,只要此事一了,就放我自由!”   此话一出,方才那愉快玩笑的氛围便消失了。逆天鹰在旁嘀咕道:“死要面子!”   在他看来,逆天鹰其实根本不想走,只是碍于面子,不好直说自己想留下,所以想要杨戬挽留。   “你就留下吧,不留在二爷身边,你一条三个头的怪物能上哪去?”二圣张伯时话说得难听,却是实话,“离开二爷就是妖,跟在二爷身边就是散仙。有道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些年二爷没亏待过我们,何必闹着要走呢。”   三首蛟本想拿自己被封印之事反驳,突然听杨戬说了一句:“留下吧。”一时间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留下也可以,”三首蛟道,“灌江口那片池塘太小,我要去灌河里住。”   “那是池塘吗?”逆天鹰瞪大了眼睛,“那是金龙湖!金龙金龙,当年你不就是喜欢那个名字,才住在那里的么?”   三首蛟气到头发都竖起来了:“我现在不喜欢了,还不准我改善一下居住条件吗!”   在一鹰一蛟的吵嚷声中,马车一路向西,颠簸不停。而杨戬也不知怎的,或许是太过疲惫,不多时便深深地坠入了梦境之中。梦里黑暗而寂静,没有一丝人气。只有千芒针带来的剧痛,还在四肢百骸中穿梭,提醒着最为残酷的真实。   但无论如何,王母保住了。张百忍看样子伤势颇重,至此都未再出现过;今后大约也无需过于费心,只让梅山几人像从前那样轮流守在宫内,便足以应对。   要说如今还有什么人没有解决……   马车突然加速,逆天鹰从车厢里探出头去向后望了一眼,只见一面禁军大旗随风飘扬,一支百人小队纵马急追而来,马蹄扬起滚滚黄土。   “……追来了。”逆天鹰低声说着,反手在康安裕背上拍了一掌,“再快点,要追上了!”   康安裕对这些凡间的马匹有些头疼,难于驾驭不说,跑得也慢,不由嘶吼道:“已经到极限了!不能问问他们有何贵干么!”   “这还用问?!自然是来赶尽杀绝的,你以为咱们主子说话那么难听,有几个皇帝能忍?!”逆天鹰郁闷至极,口不择言,“快跑,他们要是动刀子,我们还没法反抗,万一弄死一个,回头没法跟司法天神交代!”   三首蛟品味着这四个字:“司法天神?”   康安裕:“那不是二爷吗?”   逆天鹰怒吼:“他现在已经不是了!”   康安裕:“哦……”   杨戬:“寻个隐蔽之处,化出幻象,将他们唬住就是了。”   逆天鹰猛地回头:“你终于醒了?别再昏昏沉沉的了,随时准备跳车!”   “跳车?”三首蛟不满地一挑眉,“你的翅膀是摆设么?”   逆天鹰:“你说什——”   或许是“跳车”的旗子立得太高,突然马车剧烈地震动起来,明显能感觉整个车厢在往右侧倾倒下去;同时车外传来康安裕的声音:“马腿别了!!!”还有张伯时变了调的尖叫:“要掉下去了!保护二爷!”   ——右侧便是悬崖。   马车横倒在地,随着惯性轰然滚下山崖,无数碎石灰土混着积雪飞散开来。杨戬力量本就不济,整个人猝然向车厢边缘撞去;三首蛟蓦然一把将人搂进怀中,一手挡在他头上,念动咒语,两人齐齐从半空中消失了。   “妈|的!”逆天鹰唾骂道,“真不是兄弟!”说罢,捏诀化鹰,顺手带上了下坠的梅山兄弟,翱翔而去。   浑然不知情的闻新眼看马车滚下山崖,赶忙下马追到悬崖边,待尘土散去再看,却只见云海茫茫,静默一片。   若非神仙,坠落悬崖,是必死无疑了。闻新叹了一声,正欲离去,忽见雪地中点缀着一点鲜红色。他莫名觉得那东西眼熟,将长剑插进雪中,拾起那物,原是一粒红豆,中间打孔,穿过一条细线,打了一个精致的结。   闻新将它揣在怀中,又回头向崖底望了一眼。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死寂。   “人死了,”他的声音飘散在寒风里,“回宫。”    ☆、【章二十六】辞旧迎新   ……   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书生莫上入郎庙”的说法开始流传。原因似乎是书生来到庙中所求,都从未实现;非但如此,甚至还可能取得截然相反的效果。   举个例子。如果书生想求个功名,那么他就必定考不上功名;如果书生想求个官位,那么当地的官员便无比长寿康健,迟迟等不来空缺;如果书生想求姻缘,那么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十年,他都将是孑然一身……   而如果是农夫求风调雨顺,求风停雨止,那么二郎神就灵得很,几乎可以算是立竿见影。   这些故事,说书人说得头头是道,就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   二郎神身为灌江口唯一的神祗,竟然厚此薄彼——这样的说法也越来越多。久而久之,书生便成为最不喜二郎神的群体,过庙不入。   书生韩岑偏不信邪。连中二元之后,他专程来到二郎庙内,写下“高中状元”的心愿烧了,站在二郎神像面前朗声道:“我韩岑势必要连中三元,不怕你二郎神从中作梗!”便整顿行囊,踏上了上京的路。   或许真的是二郎神从中作梗,途中韩岑遭遇一场大风,险些摔进山沟。好在身旁正好立着一棵大树,他才得以免除危机,顺利抵达京城,最终果真实现了连中三元的梦想。   韩岑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二郎庙,向神像深深跪拜,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并非是你排挤书生,实在是‘修行靠自身’啊!”   这一年,正好是赵世禹执政的第二十年。   王母回天,对凡间来说,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   这个时候,杨戬本该速回天庭,随时等候传召。但他似乎还未闲散够,趁懿旨未下,仍然逗留在凡间,甚至还刻意参与了韩岑高中一事——他遇险时那棵树,就是杨戬布置的。   当时三首蛟与逆天鹰都不明白杨戬为何要特意帮他。原本韩岑的命数,是要在途中摔断一条腿,错过本届科举的。而且杨戬厌恶书生,仿佛也是事实。   直到深冬又至,杨婵、刘彦昌与刘沉香三人再度来到灌江口拜年。刘彦昌意外地比往年都放松了许多,想是没再听到“书生莫入二郎庙”这类传言的缘故。   “看来刘彦昌对三圣母确是痴情啊。”   大年三十的清晨,今年第一场雪在天光乍破时悄悄收势。淡红色的朝霞自东方排闼而来,一枚浑圆的日轮镶嵌其中。柔和的光辉将目光所及之处尽数覆盖,白雪青河,层林重山,一幕幕都显得宁静安谧。   梅山六兄弟此时正惬意地坐在屋顶上,眺望着东方的朝阳。耳边传来云雀那婉转的啼唱声,和灌江港口旁船夫响亮的吆喝声。   “若不是痴情,怎会年年受着二爷的冷脸,陪伴她来拜会呢?想必这些年灌口流言蜚语,最不好受的便是刘彦昌吧。”老四说着,从盘中抓了两个云片糕塞进嘴里。   “不过,照老四你这么说的话……二爷特地帮扶韩岑,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时,康安裕打断道:“回来了。”   在不远处,果然有几个人影正向这里缓缓走来,背后留下一串灰白的足迹。   “可算是回来了。每年过年都要这样折腾一番,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逆天鹰不满地顺着翅膀上被风吹乱的羽毛。   他们是去祭拜父母的。杨戬当年在附近为双亲立了合葬墓,在凡间的时候,每年过年过节,只要得空,就会去拜上一拜。而这几年,杨婵在时,便会跟着杨戬一起去。   看得出来,杨婵对杨戬现在的生活状态还算满意。一回杨府,便催着杨戬去休息,自己和刘沉香进了厨房,说要做些小菜给他们下酒。刘沉香这些年跟着杨婵学厨艺,渐渐长进不少,虽不可与宫廷御膳相媲美,却也十分精致,色香味俱全。   这厢锅碗瓢盆叮当地响,那厢刘彦昌却有些拘束。似乎不管什么时候,自从他知道杨婵有这么个哥哥那天起,他在杨戬面前就没能抬起头来过。   该找些话来说。   刘彦昌快速在身旁搜索着可以用来作为话题的东西。书架上的书——杨戬极可能认为他在卖弄学术,说他酸腐;今天的雪景——俗不可言;孩子的教育问题——杨戬可能会反过来责怪他……   “坐吧。”   刘彦昌反射性地应了声,坐了下来。等坐定了,他才猛然意识到:方才,竟是杨戬让他坐?   杨戬那不冷不热的态度,他算是很习惯了;但主动请他坐下,还是第一次。   他便忍不住正襟危坐起来;“……怎么啦?”   “……”杨戬扫他一眼,将一个锡铁罐子推到刘彦昌眼前。   “茶叶?”刘彦昌接过来打开一闻,一股沁人心脾的茉莉清香扑面而来,“是茉莉白毫?姜夔诗云: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茉莉花香果真是人间一绝啊!”   他感叹罢,再抬头与杨戬四目相对,脑海中突然一个激灵,回忆起一些往事。当年杨戬极端反对他和杨婵的婚事,刻意给他出了许多难题,好叫他知难而退。其中一题,便是分辨多种名贵茶叶。   刘彦昌当时也知道,杨戬是在刁难他,他一个出身贫苦的书生,平日连茶叶末都少见。但偏偏他就是依靠着书上写的每种茶叶的特点,几乎全部懵对了。而茉莉白毫,就是唯一一种未能辨出名字来的茶叶。   彼时的杨戬比现在风采更盛,现在想来,那时候的他可能是最风华正茂的了。他言语中不带感情,却习惯于从眼角用余光看人,因此那模样态度分明是轻蔑已极。   “纵你博览群书,也未必能全知全能。这只是一种凡茶,你已无能为力;而你爱上的是一个仙子,你要对抗的是玉皇大帝和天条。”   杨戬的话不难听,也很现实。但那时的刘彦昌一心一意只想和杨婵在一起,哪里管得了那么多,直梗着脖子说:“今后我便记得茉莉白毫的香味了。这辈子都记得,下辈子也不会忘记!”   这执着的书生便真的不曾忘记。时至今日,他一闻便知这是茉莉白毫。   而这百年来的种种苦难,想必他也都铭记在心,深知如今的生活得来不易;而他与杨婵的感情,也的确如同茉莉白毫冲泡的茶水一般,回味醇厚悠长。   “喜欢就拿回去喝吧。”杨戬看了刘彦昌那呆呆的样子,没有任何不快,只平淡地回到书桌前展开了一幅画,仔细端详起来。   刘彦昌捧着那锡罐,一动不动,似乎还没从回忆中彻底走出来。   杨戬等了一阵,没见他有动静,不由叹了口气,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刘彦昌猛然惊醒:“啊?”   “看看这里写的是什么。”   “……哦。”   刘彦昌便俯身在书桌前,眯着眼睛看画上的字。那文字小若蚊蝇,近看都仅有极小的一团,不大能分辨出笔画。   若然他再多看一眼这幅画,便会知道这是一幅出自宫廷画师之手的画作,绘画的场景正是李媛容宾天。而杨戬要他看的,正是画中的附录人名。   奇怪的是,其他人名都较容易辨认,而只有一个人,他被安排在皇帝身边稍微靠左后的位置,未画五官;他的名字却被隐藏起来,放在了极不重要的地方,写得极小。   “这是刻意藏起来的,不想让别人认出,”刘彦昌费力地看了好一阵,仍然放弃了,“就算目力再好,也看不出来的;字里还会增减笔画,叫人猜也猜不出是谁。”   他说着,看向杨戬。杨戬神情未变,只收起了画,说了句:“那就算了吧。”   刘彦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在他的印象中,杨戬从来没有这样轻易地放弃过什么。   “今夕已不是昨夕了。”仿佛看穿了他的念头,杨戬温然道,“就连你也不是以前的你了。”   窗外传来今天的第一声鞭炮声。凡人以这种方式抵御鬼怪,也向过去的种种旧事告别。   昔日的担山赶日、仙凡之恋,昔日的劈山救母、擅改天条,昔日的诡谋神算、朝堂翻搅,都已成了应该道别的旧事。   “舅舅!”刘沉香出现在门口,“娘让我出去打些酒回来。梨花酒、秋露白、三白酒这些,买哪种好?”   刘彦昌道:“秋露白吧。你舅舅不爱喝酒,不必打得太多。”   “二爷不爱喝酒,但我们是要喝的,”康安裕正巧走过,向刘彦昌打了声招呼,随后郑重嘱咐刘沉香,“我们要二十斤刺麻酒!今天兄弟们要喝个痛快。这样吧,让二弟三弟陪你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两人说着,便勾肩搭背地出去了。   “这孩子……”刘彦昌无奈道,“从小就这样,见了舅舅便叫舅舅,忘了爹了。”   杨戬没有给他回应。然而刘彦昌却仿佛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   年后,杨婵让刘彦昌与刘沉香父子俩先回了刘家村,而自己在杨府住了下来,一面照顾杨戬的生活,一面等待王母的懿旨。   在这件事上,她似乎比杨戬还着急,却又小心翼翼地藏着情绪,不肯在杨戬面前表现出来,反而经常好言劝杨戬切莫心急。杨戬知道这妹妹是急着给所有的事情画上句号,也能够让杨戬彻底和玉帝划清界限,今后就能安稳平静地度日;但实际上,杨戬心底明了,在杨婵为他献祭宝莲灯,赵世禹顺利登基的那一刻,玉帝便已经彻底输了。   接下来是要嘉奖或处置,都已经不重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有事,下次更新就完结啦(十一) ☆、【章二十七】生而为人(直接下章)   时至深秋,传召杨戬的懿旨便传了下来。天奴恭恭敬敬地候在庭中,心中却是惊疑不定。他是贴身侍奉玉帝的内臣,一向以来,说好听点叫狐假虎威,说难听点叫狗仗人势。对李靖如此,对杨戬亦是如此。但李靖与杨戬毕竟不同,李靖在天庭的地位还算巩固,就算有过虎落平阳之时,也未曾沦落到任由天奴欺凌的地步;而杨戬却不同,他虽然是玉帝的亲侄子,地位却很尴尬,就连玉帝都不喜欢他,时不时会给他找点麻烦——所以天奴便时常在外说些落井下石的话。   这次却悬了。他日日服侍在旁,自是知道玉帝重伤难愈;王母娘娘又突然回来了,代替玉帝料理完一些迫在眉睫的事务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传召杨戬,态度甚至近乎于和颜悦色。   他又听说,李靖对杨戬的评价非常不好,说他是个有仇必报的小人……   天奴担忧杨戬会趁现在得势,和他算一笔总账;一面又害怕王母娘娘曾听过他的那些不当言语,把他打回凡间。渐渐地,不由得脸色发白,身子也打起战来。   好在他并不需要等太久。不多时,杨戬与杨婵便换了衣服出来。杨婵打扮没怎么变化,杨戬反而郑重其事地披了一件鹤氅。   印象中,他似乎很少这般在意过谒见二圣之事。曾经未在天庭做官时,玉帝传召他,他也敢只穿一件鹅黄常服便上天去。难不成在凡间历练一回,便真的性情大变了不成?   但天奴绝不敢多嘴问哪怕半句。他只管低着头,生怕杨戬认出他就是那个背后嚼舌根的人,瑟瑟地在前面引路。何况,他其实也不想回头看——杨戬和杨婵还带上了一鹰一蛟,一个双翅蔽日,一个行若游龙,阵势大得很。与其说他们是去见王母的,不如说是去除妖的。   风声从云间脚下飒飒而过,无数凡间景致亦快速地隐现。杨婵不由回忆起她第一次学会腾云时,激动地抓着杨戬的衣袖,又是叫又是笑,不断给杨戬指那些好看的好玩的地方。杨戬都一一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手搂着她的腰身,以防她不慎跌落云端,还要附和着接她的话茬。现在想来,只比她早月余学会腾云的杨戬当时恐怕并不轻松。   “二哥。”   杨戬闻声回头,看向他唯一的亲妹妹。她生来开朗,这几年本来每回来见杨戬,也都是笑盈盈的。但现在,她却眼眶发红,似有泪珠。   “二哥,当年是女娲娘娘教会我们腾云驾雾的吧。”   杨戬不知她怎会突然提起此事,用衣袖抹去她眼角的泪珠,点头称是。   杨婵看着他的动作,一阵难言的心酸再度涌了上来。她不由抬起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脸,偷偷抹着眼泪,嘴上说道:“二哥你别看,我哭得丑……我是有点想女娲娘娘了。”   竟是因为这个。杨戬心里一松,道:“女娲娘娘身在九十九重天,确是难得一见。将来一有机会,二哥便带你去见她,可好?”   杨婵只能边点头边抹眼泪。   为什么命运如此弄人?初识时,女娲娘娘教他们兄妹俩腾云驾雾,却偏偏只收了她做徒弟;如果她当初连带杨戬一起收了,大约杨戬便不会独自在凡间受尽苦难,看遍冷暖……   不多时,三人一鹰一蛟便抵达了南天门。天奴将他们引到瑶池,远远只见明霞煌煌,瑞气千条——只有在二圣并存于天庭时,瑶池才会有此盛景。   王母站在廊上,似是看着水中的凡间千万景象出神。听到天奴通传,她的脸上浮起笑意,道:“你可来了。我是该视你为礼部尚书,或是司法天神?”   杨戬躬身道:“杨戬已非礼部尚书,亦非司法天神,不过一介白衣罢了。”   王母道:“你在凡间走了一趟,各种礼数倒是学了不少。礼数虽全,却难免疏远。也罢,多学一些有益无害。来人,赐坐。”   杨戬与杨婵便坐下了,逆天鹰与三首蛟地位低微,自不会有他们的坐席,只如同雕像一般站在两人身后,倒是有些像在凡间的时候。   “三娘这次也辛苦了。”王母安抚道,“这些年,你一定很担心你哥哥的安危吧。现在起便放下心来吧,你二哥既能保得我平安回天,一片赤胆忠心,我便能保他千万年。”她笑看向杨戬,道:“也就是你那天说的,报恩。”   杨戬略一沉吟,道:“我说的报恩,并非是这个。”   “那二郎神所谓的报恩,是什么?”   杨戬却起身道:“此处难免有他人耳目,烦请娘娘借一步说话。”又看向杨婵,低声道:“无论何人传你,你都不要去见;在此等我即可。”   杨婵点头,目送两人沿着池边长廊走远,消失在茫茫的仙雾中。   “千芒针?”王母蹙起秀眉,“是张百忍干的?”   杨戬沉默未语。   “千芒针要拔除并不难,只是拔除之后,不到百年,无法恢复法力。也就是说,这百年时间,你可能就形同废人了。”   在王母眼中,杨戬一直是个极要强也极高傲的人。这许多年来,从他知道自己有张百忍这个舅舅开始,便是在以一己之力与天斗、与神斗。失去法力百年,这对以前的杨戬来说,无异于死亡。   然而杨戬却连表情都纹丝未动:“我想好了。”   四个字,百年的生死未卜。但百年之后,便无人再能奈何得了杨戬和杨家人。   “那便好……我会为你拔除千芒针。”王母叹息道,“想不到这短短几十年,竟让你改变这么多。以前的你,或许会自己一味扛下……”   “是你变了不少。”杨戬笑了笑,“而且,其实我并没有变。”   没有变?——或许真是这样。在凡间时,杨戬仍然是她熟悉的那个杨戬。锱铢必较的,心机深沉的,手段毒辣的……可今天,他却仿佛换了一种处世方法,亦或是,换了一种活法?   在他的天眼中,曾经寄居着一个灵魂。那是他的母亲瑶姬,是她告诉他,要好好地活下去。   在他的身旁,有这样一个人。那是他的妹妹杨婵,是她不顾嫌隙,以死相拼,从玉皇大帝手中,硬是抢回了他一条命。   也曾有过那样一些人。闻焕、闻新、吴岚、燕闯……普通的凡人,却有着不凡的活法。   那么便好好地活下去,而不是单纯的“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补了,直接看下一章吧 艰难地让二哥知道了爱惜自己…… ☆、【章二十八】是为杨戬   杨戬是单独一人回来瑶池的。三首蛟抱着双臂等在原地,远远地看着杨戬的身影,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想了半天,三首蛟等杨戬走到眼前,终于开窍了:“……你怎么走路越来越慢了?王母那老太婆……”   杨戬没理他,看了一眼杨婵的位置:“三妹呢?”   “她被女娲娘娘叫出去了,逆天鹰陪着,没事。”三首蛟说罢,又掏掏耳朵,“你怎么声音也哑了?”   糟了。“女娲娘娘”这四个字着实让杨戬诧异了一回,但再一细想便知道,她出现在此并非意外,只是前些日子他不慎将她忽略了。   “怎么了?”三首蛟疑惑道,“难道那女娲娘娘是玉帝假扮的?”   杨戬不断加快脚步,道:“她是为宝莲灯而来的。”   当年,杨婵为了救杨戬,献祭了宝莲灯,是以将玉帝打成重伤。而这宝莲灯,正是女娲娘娘赐给杨婵的宝物。她今天必定是为宝莲灯而来,要惩罚于杨婵。   但她毕竟是杨婵的师父,并不会施以严惩。最可能的惩罚,大约会是——   “你便随我回去,好好反思。”南天门外,人面蛇身的女娲娘娘高坐云端,周身祥光千条,威严之余,又令人感到些许暖意。而至于她那一日七十变的容貌,世间无人可知真相。   杨婵跪在地上,低垂着头,顺从地应道:“是,师父。但无论如何反思,杨婵都不认为自己有错。”   此时,女娲娘娘也看见了赶来的杨戬与三首蛟。她向杨戬点了点头,语中含笑:“善。”   “女娲娘娘在‘善’什么?”三首蛟问杨戬,“怎么没头没脑的。”   兴许是在赞赏杨婵,也兴许是乐见杨戬终于摆脱了千芒针——也或许,是因为杨戬已经懂得了她此来的真正目的。   “二郎神,杨婵就由我带走了。”女娲娘娘道,“至于你,且在此处等候片刻。你那不问世事的便宜师父,应已在前来的途中。”   当年的一幕幕,似乎就在今日重演。女娲娘娘带走了杨婵,玉鼎真人收下了杨戬。一个远离红尘,平安成长,另一个得以学成一身本领,完成他最想做的事。而今,在杨戬失去法力,无力庇护杨家百年的时候,女娲娘娘再次出现。她带走杨婵,不是为宝莲灯兴师问罪,而是要代替杨戬保护杨婵,也是为了告诉张百忍,杨家仍在她的庇佑之下,切勿轻举妄动。   杨戬跪了下来,低声道:“娘娘此情,杨戬不胜感激涕零。”再抬头时,女娲娘娘已携杨婵行云远去。杨婵站在云头,仍频频回望,不住抹泪。   而从女娲娘娘离去的方向,玉鼎真人亦驾鹤前来。他冷面未改,白须及腹,道袍衣袂与手中拂尘随风飘荡,远远看见杨戬,便说了一个字:“来。”   逆天鹰便化出原形,驮着杨戬追随而去。三首蛟紧随其后,穿风破云。   越是接近玉泉山,气候便越是寒凉。杨戬法力全失,身体大不如前,甚至与凡人无异,冷风灌进肺里,如同上刑一般。玉鼎真人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减缓了速度,喝道:“逆天,慢些!贫道老了,等着贫道!”   逆天鹰便依言慢了下来。一行人慢悠悠地飞入玉泉山结界内,只见一处贫寒的草屋,屋外一片田圃,栽种着一些农作物和罕见花草,还有葡萄树的藤蔓在头顶攀援。田圃外围有一圈篱笆,一扇歪歪斜斜的木门象征性地关着,没有落锁。   “这门自从被你弄坏了,便没再修过。”玉鼎真人推开木门,看着杨戬道,“我本以为这门终年不修,有一天你回来,便会进来看我两眼。却没想到,你竟有胆量几次三番过门不入。”   杨戬低垂着视线:“你都知道了。”   何止是知道?彼时杨戬离开玉泉山,与天庭抗衡,企图救出瑶姬,便直接与玉鼎真人断了联系,想是怕他被自己所连累,干扰了清修。后来杨戬又一心改天条、救杨婵,便更不敢与玉鼎真人有任何瓜葛了。   这么多年,人人都以为杨戬为所欲为,其实他的顾忌并不少——尽管这些,在玉鼎真人看来,都是无谓的。   当杨戬在玉泉山下逗留时,玉鼎真人几次都想下山去把他带回来教训一番。但他终究没有那样做——命盘告诉他,他们师徒缘分未尽,等时机到了,自然是能够再见的。   今日便真的再见了。再回忆起当年的种种,却不再有任何责怪,徒留感慨而已。   “好了,去歇着吧。”玉鼎真人一挥拂尘,草屋内又多了一间狭小的屋子,赫然是杨戬儿时曾居住过的那一间,“东西都知道放在哪里吧?”   “知道。”   尽管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但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件物品的放置之处,都好似镌刻在了记忆中。只要身临其境,便立刻能回想起来——   就好像,尽管是久别重逢,他们仍然毫不陌生,就好似昨日还一起对弈饮酒的师徒一般。   “逆天和三首蛟,便打发他们走吧。此处没有他们住的地方。”   杨戬在房间内,隔着一扇门应道:“是。”   片刻,玉鼎真人的声音再度从外面传来:“明天早晨,就去那地方跪着。”   杨戬躺在床上,想到“那地方”,不由有些抵触;但既是师命,便不容违抗,只好应允:“知道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玉鼎真人这才走开了。杨戬也跟着那跫音,沉入梦里。   ……   天上的一百年何其快,地下的一百年却冗长而苍白。玉鼎真人仿佛与从前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日日督促杨戬修炼,但不再如斯严厉,也不会再用拂尘或藤条抽打。闲暇时光,师徒俩也可能相约赏花赏月,看书作画,抑或对弈垂钓。   时而孙悟空也会来玉泉山凑凑热闹。玉鼎真人一向嫌弃这猴子,一见到他,便称“臭不可言”,挥袖而去。   哪吒则来得稍少些。他跟随李靖四处征战,已经成了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就连决策也少不得他。而李靖,没有了杨戬的威胁,更是如鱼得水,真正在天庭屹立不倒。   张百忍的伤势颇费周折,但到底还是好了,仍然与王母共主大事。   赵世禹也在不久后安然离世,传位给嫡长子。他去世那天,天庭二圣等候在地府,将他接回了天庭。从此,天庭不再只有一只金乌——赵世禹便是大金乌的转世。   张百忍最疼的是四儿子,但在看见大儿子复活的那一瞬,他依然泪流满面,不能自已。而王母娘娘虽是局外人,或只是赵世禹名义上的母亲,此时此刻依旧深感欣慰。   或许是日子太长,也或许是孙悟空来得太多,这一天究竟是属于杨戬在凡间的第几个年头,依旧没有人能数清了。孙悟空从云端跳了下来,迫不及待地叫着杨戬的名字,嘻嘻笑道:“杨小圣,俺听说在东海的蓬莱仙岛上有座桃泉,那儿的泉水都是桃子的味道!”   杨戬对此毫无兴趣,淡淡应了一声,拿着书转了个方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杨小圣,陪俺一起去,”孙悟空挠挠头,毛茸茸的猴爪按在杨戬的书上,“你难道不好奇,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说不定是有妖怪作祟呢?”   杨戬依然不理他,索性放下了书,起身走开了。   “杨小圣,杨小圣!杨……”   “先生!”   什么?那声“先生”自然不会是孙悟空叫的。他一个激灵,回头一看,竟然是大金乌亲自来了。   杨戬也就此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先生,”大金乌仍然没有改口的意思,“我在瑶池摆了宴席,特来邀请先生品尝……感谢先生的照顾和栽培之恩。”   孙悟空一听便不开心了:“你这乌鸦,不知道先来后到么?今天是俺老孙先来的,你要吃什么喝什么,自己排队去!”   “斗战胜佛……”   “排队!”孙悟空对着他龇牙咧嘴,却见杨戬道别了玉鼎真人,正向他们走来,似乎有了出门的打算。   “走,猴子。”擦肩而过时,杨戬只看了一眼大金乌,却未曾与他多说一个字,好似陌生人一般。   的确,在大金乌死前,他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尽管这一切都是在玉帝的旨意之下。而杨戬的悲剧,也少不了大金乌的“功劳”。   “先来后到,懂了吧?”孙悟空得意道,“奉劝你以后不必纡尊降贵来请杨戬了,他素来是听调不听宣的。”   听调不听宣。   大金乌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但总之……如果杨戬能永远这样骄傲自在,也未必不是好事。   “是,听调不听宣。”他站在凌霄宝殿上,对张百忍这样说道,“因此儿臣想,已经不必特地去请他了。”   张百忍本还担心大金乌因为凡间之事而对杨戬存有感情,如今也释然了,笑道:“那便算了吧,请他也是扫兴。”   哪吒却道:“这才是杨戬啊!”   长袖飞舞,足踏清风,月仙嫦娥亦微笑颔首。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 这篇从开坑到完结用了三年……默,实在是太懒,一度想弃坑,最终在各位小可爱不离不弃的催促和鞭挞之下完成了…… 虽然这篇文很多地方我是很不满意的,毕竟是三年前开的坑,现在回看会有很多感到很莫名其妙、构思处理不当的地方,但我不会再去改了,毕竟这也是一种纪念……再者我也不能保证现在改了之后就能比以前好orz 总之感谢大家的支持。最后竟然写成一篇治愈文,这是始料未及的,不过也不失为一个相对完美的收官。 在二哥坑里呆了五年,是时候撤退了。追我文和呆在我其他坑里的小可爱们,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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